楚洵索性擱下了筷子,也不看美食了,問說:“賠什麼罪?”
容隐道:“此次洪災之罪。”
此次洪災,是因為那顆蛋引來的天劫造成的,他們去賠罪,不就是自家倒黴孩子惹下爛攤子,父母要去收拾麼?那他作為孩子父母的好兄弟,應該也算個伯伯之類的,幫自己的侄子或是侄女道歉也是理所應當了。想到這裡,楚洵直接站了起來,卻被身邊的竺亦青拉住:“楚洵,快吃你的飯吧,别去湊熱鬧了。”
叫他楚洵而不是東風,楚洵有些心驚,但還是頂着竺亦青的目光為自己辯解:“我不是去湊熱鬧啊。”
竺亦青柳眉倒豎:“他們去打妖怪,你要跟去也就罷了,朋友賠罪你也要看麼?”
是啊,都是做父母的人了,哪裡還肯别人看見自己丢臉的模樣,他真是笨,居然忘記這茬了。楚洵重新坐下,端起飯碗,往嘴裡别了一大塊肉,含混不清道:“那我不去了。”
如此,楚洵一邊大快朵頤,一邊想象着衛離和容隐站在一村子男女老少面前的局促模樣,不自覺笑出聲,惹來竺亦青一瞪,他便消停了。
走出家門的容衛二人并不如楚洵想象的那般,不過也大差不差。因為昔日綠意盎然的青牛寨,四處都是泥污,連個下腳的地兒都沒有,也讓他們的心無法安然放回胸腔内。
路邊有條妖力凝成的小道,供人行走,容隐和衛離卻默契地選擇了難以行走的泥沼。黑乎乎的泥沙很快便糊滿他們的鞋底,腳步愈發沉重,繼而轉為星星點點,散落到原本整潔的衣料上。仿佛如此次洪災所造成的傷害,永遠無法消弭。
遠處人聲喧嚣,他們終于磨蹭到村民容身之處。那裡列着一棟棟高大的水屋,内裡分成四五個房間,桌椅闆凳床鋪等一應家具皆是透明晶亮。若不是底下鋪着的是黑乎乎的爛泥,衛離都要以為這裡是海底的水晶宮了。
容隐忽而道:“這裡,髒了。”
循着容隐的視線望去,隻見他們身後的地闆水波小道上,多了兩排腳印。頗像兩個頑童,在外裹了滿身泥,回了家一腳踩在父母擦得發亮的石磚上。隻不過,弄髒了這裡,不會有人替他們弄幹淨:“那我,把靴子脫了吧。”
“嗯。”
容隐彎下身,卻一把被衛離扶起:“予世你就不要脫了,受涼了不好。”
說完,光腳踩在地上的衛離蹲下身,用衣服下擺抹掉他腳底的泥。待到泥沙隻剩薄薄的一層後,兩人才繼續往裡走,終于見到熱熱鬧鬧吃飯的村民。
有人眼睛尖,望到了他們,不多時村民便放下筷子,齊刷刷地将目光釘在他們身上。
盡管不是第一次被這麼多雙眼睛盯住,可衛離卻是頭一次愧疚不已。打攪旁人吃飯,實在是很不道德。如此,第一句話由容隐說出:
“此次洪災,皆因我二人而起,予世攜衛離在此向各位賠罪。”
硬着頭皮,衛離也學起容隐,彎下腰去,誠懇道:“各位的損失,不論房屋或是莊稼,都由我二人賠償。”
靜默幾息,一個老頭,該是村長,走到他們面前,将兩人扶起,笑道:“托你們的福,我們才能吃上這樣好的東西呢。”
又有一漢子道:“二位公子在我們寨子裡住了幾個月了,也算我們青牛寨的人了,出事兒了哪有不幫忙的道理!”
數十道應和聲一同響起,沖掉他們心頭不安。他們也沒有為村子做出什麼貢獻,出了事兒村民們卻不怪罪他們,衛離鼻頭一酸,趕忙從乾坤袋中找出一個陶罐:“我代予世敬父老鄉親。”
這壇酒他喝得極小心,一滴也未漏,村民也不做聲,隻靜靜看着他喝,等他放下罐子才有人喝道:“好!衛離兄弟真是爽快人!”
一整壇酒下肚,饒是衛離也覺空空如也的胃中燒灼不适,可面對因他們而失去家園的男女老少,他連個眉頭都不能皺一下。
有男人端起酒碗,豪邁道:“喝了這罐酒,就不準再提誰對不住誰的事兒了!”
衛離也豪氣回道:“好!那大家有什麼缺的,都要對我二人講。”
衆人連忙應是,并招呼他們到跟前去吃飯,二人肚中空空,也不推讓,來到牛嬸兒給他們讓出的空位旁。挑了幾道清淡可口的菜夾到容隐身前的碗中,衛離才擱下筷子,咬下一口饅頭,又夾起一口菜送入嘴中,如此反複。
見不得他這樣的做派,牛嬸兒出聲:“衛公子,你老是拖着蛋幹什麼?飯都不能好好吃了,還不快把下酒菜擺桌子上?”
平攤的手忽而攥緊了,衛離慌忙将口中的食物吞下,喊道:“嫂嫂,它不是下酒菜,是我和予世的孩子!”
“孩子?”席間有人疑惑出聲,将目光移到容隐身上。
察覺到目光,容隐點頭:“嗯。”
靜默一秒,牛嬸兒喊叫道:“你們生了?”
女子十月懷胎,才能平安生産,他們,不到五十日便生了,說給旁人聽,也該是沒人信的。衛離和容隐都不明白村民心中想的是什麼,全都默然不語。
就這麼靜了幾息,牛嬸兒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我說昨兒個下午怎麼又打雷又下雨的呢,原來是你們生了個蛋啊!”
一名少男接道:“被雷劈?那不是妖怪麼?”
想起他們的身份,容隐承諾道:“我們,會好好教導它。”
此話一出,他們桌上的人甚至不肯再伸筷子,像在思考是要吃人嘴短拿人手軟,接受村裡來了個妖怪并且日後要和妖怪生活在一起的事實還是立刻将他們一家轟出去以保證自己的安全。這般糾結,容隐與衛離皆能想到,兩人如坐針氈,就在他們準備帶着蛋逃走的時候,身後響起了女子的交談聲:
“或許不是妖怪,是聖獸呢?”
“那是稚守寺裡的神仙賜給二位公子的,必定不是什麼妖怪。”
“他們家裡還有兩隻妖怪呢,這不還幫着我們收拾村子,給我們買酒買菜的麼。”
“可那兩隻又沒招來天雷啊……”
“行了行了,都别扯了!”牛嬸兒忽而離席,在一衆人的注視下拿過一件大紅鬥篷,披在容隐身上,還不忘呵斥衛離,“你媳婦兒剛生完,你就帶他出來見風啊?”
容隐并未拒絕,隻道:“無事。”
輕嗤一聲,牛嬸兒氣道:“你們這些人,年紀輕輕,就是不知道愛惜自己的身體,等老了有你受的。”
盛情難卻,隻好委屈一下師兄了。衛離趴在他耳邊道:“回去再脫。”
容隐轉身,道:“多謝嫂嫂關心了。”
牛嬸兒一瞥桌子:“快些吃吧,别餓着你們了。”
衛離:“嫂嫂怎麼知道我們還沒吃呢?”
牛嬸兒笃定說:“村裡頭都這樣了,你們倆還那麼半天不出來,一定是昨日被雷劈暈了,剛醒了就出來找我們呢。”
衛離誇贊:“嫂嫂好生聰明!”
領頭的腳夫哈哈大笑:“她就是長了一張不饒人的嘴,我也說不過她。”
旁桌有人接道:“你哪怕是能說過也不能跟她吵啊!”
大笑聲從四面八方傳來,炸得腳夫滿面通紅,羞憤斥道:“就你長了張嘴!”
經這麼一鬧,席間氣氛歡樂多了,二人也終于放下了心。回家之後,容隐臉上也還帶着淡淡笑意。難道是因為他手中的蛋?衛離提議說:
“師兄,咱們給它取個名字吧。”
容隐看向蛋,又看向衛離,道:“你來起。”
衛離笑說:“它是師兄生的,得師兄來起。”
旁邊抱臂站着的楚洵疾步到兩人跟前,氣道:“起個名字你們也得推來推去,不行我來!”
竺亦青嗤道:“你瞎湊什麼熱鬧,那是人家的孩子。”
并不受他們的影響,衛離道:“這樣吧。它還是顆蛋,不知道是男是女,就由我來取小名,師兄你來取大名。”
容隐:“好。”
想了一陣,衛離一拍掌:“阿蛋,就叫阿蛋。”
楚洵嗤道:“你挺會起名字的。”
容隐摸了摸蛋,輕聲喚:“阿蛋。”
阿蛋正對容隐,忽而上下跳動,好似是對這個名字十分滿意,看得旁邊的楚洵心驚膽戰。桌子那麼硬,它也不怕把自己跳碎了。先有便宜爹給自己孩子起了個不着調的名字,再有親娘附和,最後有孩子不當自己是顆蛋,上蹿下跳。嗯,三人都心大,隻能說不愧是一家人。
“你們倆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說完,楚洵又拉長了語調,“算了,反正它不是我的孩子,也隻是個小名,兒戲點兒也沒什麼。”
點評完,身邊多了一抹明亮的綠:“出去了。”
楚洵不解:“為什麼要出去?”
竺亦青踢了他一腳,咬牙道:“這麼多房間是沒地方給你下腳了嗎?非要往人家卧房裡杵!”
眼前兩人正笑意盈盈地逗着阿蛋,這屋裡果真是不能再存在别人了,楚洵舉手做投降狀:“我出去。”
門被關上,衛離道:“師兄,再過幾天,等路不那麼泥濘了,我想請工匠來村子裡修房子。”
容隐隻看阿蛋,想也不想便回道:“好。”
衛離又問:“那午後我也去幫忙了?”
這次容隐擡了頭,問說:“我不能去麼?”
衛離眯起眼:“師兄,讓你去幹活,我會被村裡人罵死的。”
容隐點頭,隻說:“小心些。”
昨日鬧了那麼大的動靜,還是讓師兄待在家中的好。衛離心中放下一件事兒,伸出食指,點點不斷晃動的阿蛋,趕在阿蛋生氣之前吩咐:“阿蛋,你和你……呃師兄好好在家裡待着,等我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