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隐道：“師叔，衛離有傷在身。”
緩下一口氣，衛離迅疾道：“師父，亦非借腹生雌蛇，隻是為了複活他另一隻頭。我們方才已打算與他商量，将有父母要的女嬰還回去，他會答應的。”似是覺得這點洗刷不掉他的冤屈，衛離又補充說，“他建的稚守寺，還幫助許多人得了子嗣的！”
“衛離所說，句句屬實。”
地上，容隐同衛離皆是滿懷期待地盯住她，渴望見到平日裡那個什麼也不在乎，總是笑呵呵的衛蕭筱。隻是，沾上了衛道的事兒，衛蕭筱不可能不在乎。
“他幫助過什麼人，做了什麼好事兒與我何幹？”衛蕭筱吼道，“我隻要他償命！”
衛離跌坐在地，嗫嚅：“師父……”
冷笑一聲，衛蕭筱挑起衛離的臉，紫姬的劍鋒劃破他的下巴：“我問你，若是你師父我與妖怪同歸于盡了，曾助那妖物傷我的妖，僥幸存活，做盡善事，你殺還是不殺？”
修道之人大多對妖魔恨之入骨，可衛離小時便見慣了人性的惡，覺得人與妖魔無異。就如同竺亦青說的那般，人與妖皆是有好有壞。可這好與壞，是由誰來評定？好人做了壞事還能算好人麼？壞人做了好事，功過可否相抵？衛離總想不明白，卻也知道，他無法對亦非産生滔天的恨。若真如衛蕭筱所說，他必定是要殺光與此事相關的生靈，因着那是他朝夕相處的師父。可師祖，他不曾見過，同亦非擺在一起，他隻能将心偏到亦非那邊去。
“師父，我……”
見他眸光閃躲，衛蕭筱已明了他心中所想，劍身拍打在衛離臉上，她不再看逆徒一眼，脆生道：“滾開！”
“衛仙師，你讓開吧。”靜默許久的竺亦青忽而抹淨臉上的淚，她不能讓衛離和師父生了嫌隙，不然她萬死難辭其咎。不過既然朋友一場，她就厚着臉皮請二人行個方便，“血海深仇不共戴天，他曾造過什麼罪孽，哪怕記不清了也抵消不得。我隻求你們，日後将我們葬在一處。”
亦非也望向他們：‘我知道初暮山有秘術，我死後，讓她忘掉我。’
容隐搖頭：“不。”
“我後悔了。”衛蕭筱收了紫姬，居高臨下道，“大雙，你既如此愛她，我便留你一命。她身為凡人，左不過百年光陰，死後轉世輪回，便不再是她。而你，隻能看着她與旁人相愛。”
“濃情蜜意你镂心刻骨，她卻心中無數。每每相遇，次次重逢，她看你總視若無睹。這世間偌大，從此再無你的阿青。”
帶着恨意的話傳入兩人耳中，聽得竺亦青心中酸澀，她頭一次恨自己是個短命的凡人。
“亦非……”
淚水再次落下，砸到亦非慘白的皮膚上，被他抹淨：“我隻要這一世歡愉。”
衛蕭筱咬牙道：“這一世的歡愉，你也得不到。”
害怕衛蕭筱再做出什麼，衛離忙道：“師父，我等此次下山是為女嬰丢失而來，可那些都是雌蛇而非女嬰，衛離不知該如何做了。”
她一手養大的人，竟一而再再而三地為仇人開脫，荒謬地衛蕭筱想笑，可眸光聚到衛離臉上後，她又忽然失去了笑的力氣：“衛離，你頂着這樣一張臉，為他求情，實在令我失望至極！”
說罷，衛蕭筱揮袖轉身，朝外走去。見到她依舊堅挺的背影，與大雪天的那次重合，衛離忽而産生了衛蕭筱要将他丢棄的念頭，喊道：“師父！”
見衛蕭筱無甚反應，他又哽咽道：“師父……”
衛蕭筱擡腳，即将踏入陽光之中，這才道：“不必叫我。”
語落，衛蕭筱出了地下，這裡的威壓都散去不少。
緊繃的神經放松下來，竺亦青慌忙哽咽：“亦非，你怎麼樣？”
整理好情緒，衛離問：“我師父，從不至于如此生氣，你所做之事，究竟如何十惡不赦？”
“我，不記得了……”
“也罷，若非親眼見到你作惡，我是恨不起來你的。”衛離搖頭，道，“亦非，我方才所說的歸還女嬰，你可同意？”
知道那些女嬰不會被領走多少，他再找便是了，亦非點了頭：“去吧。”
容隐攙着衛離起身，朝獻祭法陣走去，還未行至拐角，便聽亦非道：“等等！”
衛離回頭：“怎麼了？”
“有人來了。”
容隐問：“何人？”
亦非不答，卻撐着一口氣起身。他這一動，大大小小的傷口不斷朝外滲血，可怖得很，竺亦青卻隻覺心疼：“亦非，傷口還在流血呢，你要去哪？”
容隐投去方才衛離不肯吃的金丹，道：“此丹是我師父煉出，内含天靈地寶無數，你或也可吃下。”
顧不上靈力是否相沖，亦非接過便吃下，收回堯昶，強撐着身子走到獻祭法陣之前。
隻見那洞中紅光大盛，凄厲的叫喊不時傳出，仿若無數孩童的哭聲。他費盡心血得來的女嬰，再也不能用了。
他再也沒法複活另一隻頭了。
亦非如同失了神志般朝洞穴走去。
“别過去。”容隐阻住要上前的人，解釋，“化妖陣已成了，若被打斷，不僅施術者遭反噬重傷，中術者亦難逃一死。僥幸活命，也會不妖不人，再無可解。”
亦非腳步并不停。竺亦青擡手，捂住他的眼，哽咽道：“亦非，别看了……”
“阿青，讓我再送送他。”苦澀的話語從亦非口中飛出，輕飄飄的，卻重重擊在每一人心上，泛出無法訴諸于口的酸。
竺亦青苦笑着放下手，抹幹淨眼角的淚，憋住氣控着自己的情緒。那樣一個愛笑的姑娘，如今竟連痛痛快快地哭一場也做不到，衛離莫名羞愧：“竺姑娘……”
“你們不必說了，我都知道的，我們不怪你們。”
一人一妖并肩而站，皆是神色凝重地望向那團火焰。
衛離不願再看他們，同容隐傳音道：‘師兄，我總覺得他們之間的氣氛不對。’
容隐：‘為何？’
衛離：‘他們倆好像都不怎麼想活了。’
容隐：‘或許對他們來說，活着是種煎熬。’
活着是種煎熬，可死了，便什麼都沒有了。他的心願還未實現，一定不能死。衛離道：‘師兄，我們不能随意就死。’
容隐看他：‘你為何突然說這個？’
衛離說：‘隻是想到師兄是幽熒儀君，身負天下蒼生性命，衛離身為師弟，自要以師兄為榜樣，或許日後還有用處。’
容隐不喜歡衛離說這樣的話，哪怕那語氣一點兒也不鄭重，但又不好在外面呵斥他，于是看向旁邊臉色灰白的蛇妖：“亦非，若是看好了，便先離開吧。”
失去光彩的眼珠灰撲撲的，聞言終于轉了轉：“去哪？”
衛離解釋道：“化妖陣運轉，來的必是五大宮中的長老，且不止一位，皆是嫉惡如仇。若是叫他們見到你，我師父也保不住。”想起師父臨走時的眼神，衛離搖頭道，“不對，他們聯手也不是我師父的對手，可她并不會保你。”
亦非不語，也無甚反應，呆愣地望向火勢漸小的獻祭法陣，看得在場三人揪心不已。
緊緊攥着他的手，竺亦青看向對面兩人，笑着道：“容隐，衛離，還有楚洵，遇見你們，我很開心。或許你們沒拿我當朋友，但是在我心裡，我們已經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了。”還不等兩人說話，她又輕聲道，“謝謝你們。”
衛離急道：“竺姑娘，你可萬萬不要做傻事啊！”
竺亦青低頭淺笑，道：“亦非做了錯事兒，總不能因他忘了便可一筆勾銷。”
明明有生路，為何他們就不願踏上去？衛離道：“我師父已說了不會殺他，你們為何”
“衛離。”竺亦青忽而打斷他的話，臉上的笑容暗淡，眸中卻閃爍幸福的光芒，“若有朝一日你也有了心愛之人，便會明白比起一同死去，單留一人在世上更加殘忍。我二人都不願彼此受這樣的苦楚，那便死在同一處，黃泉碧落，死生相随。”
“那你師父呢？你不要她了嗎？！”衛離問。
“我師父醫術高明，想跟她學習醫術的人并不少，缺了我，也能安享晚年。”既決定同亦非站到一起，她便不能将身邊的人牽扯進來。她的師父，該是名流千古的神醫，不能與神魔之力扯上關系。還有她的朋友們，定要幹幹淨淨地活，“好了，你們快些走吧，不要讓他們看見了，日後将此事搬出，你們有口難辯。”
“既為朋友，便不懼閑言碎語。”說話的人是容隐。
他神色不變，仿佛那些話隻是稀松平常的問候，絲毫不顧忌他正道聖君，天下救世主，幽熒儀君的身份。
他們大步朝二人走去，直到與他們站到一起，注視着化妖陣的火焰漸熄，走出兩位清瘦瞿铄的老道，見到他們的第一面，便厲聲呵斥：
“妖孽！”
容隐同衛離一起擋到他們身前，道：“莫傷他們。”
白發老道錯愕道：“幽熒儀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