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容隐不解。
竺亦青收起笑容,認真道:“我聽他們叫你幽熒儀君,便想着你該是這世上最公正的人,公正到不會摻雜一絲一毫的感情。”
容隐下意識看向水面,那裡的人沒有表情,冰冷的不似活物。
這是他師父以及天下人希望他長成的樣子,穩重公平,鐵面無私,随時可為大義犧牲。
可真正的他呢?也是這樣的麼?
容隐愣神的片刻,一片葉子掉落,激起一道漣漪,模糊了他的面容。他回頭望了望衛離,轉瞬又看向水面,道:“我是人。”
“所以啊,我恨他們,卻又知道自己不能恨。”竺亦青道,“那年的蛇災,即便無人受傷,村民們應當也吓得不清。所以他們厭惡憎恨我們一家,也是情有可原。”
容隐道:“那并非是你之錯。”
是誰的錯,都已經不重要了。竺亦青釋然一笑,又闆起臉鄭重道:“容隐你記住,日後若有旁人怨你恨你,莫要傷心難過。”怕他聽不懂,她又說,“這世上之事許多,究其對錯,不過因一‘利’字。神仙評理尚且有人覺得不公,更遑論人。”
見容隐仍是平靜的模樣,竺亦青歎了口氣:“我眼下同你講這些,你或許不懂,不信。但若真有那一日,回想起我說過的話,心裡總也能好受些。”她看向平台上站着的人,扯出豔羨的笑,“其實你也不必太過揪心,無論你做什麼,都有一人站在你身後。”
容隐順着她的目光看去,正見衛離往他這邊望,不知瞧了多久。不過離遠了看,衛離竟是手足無措的慌亂。容隐轉回頭時,喉間發出一聲短促的笑。
“朝我們這邊看了,一定是在看我!”楚洵拍打着衛離道。
不過瞬間的對視,衛離就覺察到師兄心情不錯,他的嘴角也壓不下去了。他索性不再管它,聲音裡透着雀躍:“楚兄,我師兄是在看我,但是竺亦青就未必是在看你了。”
楚洵嘁了又嘁,半天憋出一句:“你眼神不好。”
衛離不與他計較,直直望向容隐那邊。見他們這樣,竺亦青心上泛起酸楚,又釋然一笑:“扯遠了,我還未同你講講他的事兒。”
“我父親去後,我在家邊撿到了亦非,它當時細細的一條,還不忘豎起身子攻擊我。可我那時剛失去父親,覺得世間萬物都虧欠我,就捉了他。等我冷靜下來,才發現它身上多出來的不是樹枝,而是一顆焦幹的頭。
佘山蛇蟲多,也曾出過雙頭蛇,被視為不祥之兆,行動也不便,就和我一樣,是顆災星。反正這間屋子就剩我一人了,再養條蛇還能與我作伴,我便摻了我的血去喂他。可他不總在家,多數消失三天便能回來,我就一直沒管。遇見你們那次,他已經消失七天了,我放心不下,才去找的。”
容隐問:“你與他也相伴六七年了,他的頭一直在身上,你就沒有懷疑嗎?”
竺亦青問:“懷疑什麼?”
容隐道:“他非是蛇類。”
“想過的,可隻有他陪着我。”竺亦青道,“我走遍周圍村落,捉了許多毒蛇,可我從未被報複過。”
亦非是條有劇毒的雙頭蛇,可他在竺亦青身邊時還那麼小,毒牙或許還未長出,如何能保護她?這根本說不通,容隐問:“你怎知就是他在保護你?”
“他來我夢裡了呀。每場夢中的場景我都記得呢。從前是小蛇的模樣,到了後來”竺亦青停頓一下,臉上泛起绯紅,“都說妖怪慣以皮囊引誘凡人,他第一次來我夢中,我的心魄便叫被他勾住了。
他長得好看,聲音也好聽,和我說話的時候離我三步遠,不會叫我害怕。他說他就是那隻雙頭蛇,要報我的恩,無論我說什麼,他都會做到。我不知曉何時成了他的恩人,便什麼也沒要,他就夜夜來我夢中,卻不肯主動說話,就這麼靜靜地看着我。
我這個人,話多,被人盯久了卻也會不自在,便去找他說話。他這個人,并不像你們見到的那樣威風,我湊近的時候,他還會緊張地摳手指。他以為我不知道,可我看得清清楚楚,還在心裡笑話他呢。”
少女不藏心事的笑容似銀鈴般清脆悅耳,卻讓容隐提心吊膽:“那你們,是如何走到一起的?”
“總要有個人先說出口。”竺亦青用手撐着臉,俏皮地問,“容隐,不若你來猜猜是誰?”
容隐道:“你。”
竺亦青笑得更加開心:“我猜你會說是我,可話是他先說的。”回憶起那時的場景,那雙晶亮的杏仁眼也彎成了小月牙,“他是個笨蛋,我還沒抛餌呢,他就上鈎了。我還記得那天,故意說自己困了,想躺在他身上,打個瞌睡。那是在夢中啊,我如何會覺得困呢,也就是他這個傻子,才會信呢。”
躺在身上麼?那衛離,躺在他身上的時候,心裡想的是什麼?容隐的心似乎要跳出胸腔,他顫抖着問:“為何你躺在他身上,他就”
“他本是要讓我躺在他腿上的,我嫌棄他的腿太硬,就讓他躺在地上,自己趴在他胸口。”竺亦青捂住胸口,随着心跳加速,她的語速也愈加歡快,“他的心跳得好快好快。我擡頭,與他的目光對到一處去,他臉紅了,就連瞳孔都變圓了。
他讓我下去。我自然不肯,便追問他為何。他說,我靠他太近,他快要把持不住了。
我同他說,把持不住便把我抱緊些,我是他的,不用他忍耐。”
講到這裡,竺亦青臉上的笑卻慢慢消失了:“不過在夢中,我們并未做出逾矩之事。他說要等他修煉出人身,再與我拜堂成親,要我做他的妻。”憋了許久的淚終于似暴雨般砸下,“可他是個騙子,大騙子!”
“七葉”容隐伸出手,卻不敢放下。
“在青牛寨的時候,他沒來我夢中,可我卻夢到我與他生兒育女,夢見孩子們追打哭鬧,叫我阿娘,叫他阿爹,喊我們給他們評理。”好不容易攢起的笑容再次消失,“可為何,為何到最後就剩我一人了呢?”
僞裝的樂觀豁達在這一刻炸的粉碎,竺亦青起身,大聲吼道:“我自出生起便沒了娘,還是個孩子時又沒了爹。我好不容易有了心愛之人,還未來得及穿上嫁衣與他拜天地,他就棄我而去。天道為何對我如此不公?!”
容隐終于抱住她,輕輕地拍着竺亦青的背:“哭出來就好了。”肩旁的人嗚咽不停,卻聽不出完整的話,容隐隻能笨拙安慰,“你還有師父,和朋友。”
那邊,楚洵急道:“不是,怎麼抱在一起了?”
衛離冷着一張臉,攥緊了拳,氣道:“她都哭了,你還隻看得見這個?”
楚洵質問:“你不在乎你皺眉幹什麼?”
竺亦青和他師兄之間清清白白,他隻是受不了師兄和旁人親密接觸罷了。可是楚洵……
“跟你說不通。”
衛離留下一句話,大步走下樓梯,又停頓在木闆與鵝卵石小徑的連接處。他看見竺亦青站直了身子。
“哭髒了你的衣裳,對不住了。”
容隐道:“無事。”
竺亦青撫正散亂的頭發,邊擦淚水邊道:“你不必憂心。那些女嬰,想必沒人要的居多,我要照顧她們,堯昶也還沒醒,我還要去和師父請罪,不會尋死的。”
設身處地的想一想,容隐竟不知要如何做了:“我知你難受,可也不願見你”
竺亦青打斷他的話,目光在衛離和他中間逡巡,笑道:“容隐,珍惜眼前人。莫要像我一般,苦守回憶,無所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