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寬敞的一間屋子内,竺亦青懷抱嬰兒從屋頭走到屋尾,平靜地仿佛被抽走了三魂七魄。在楚洵眼中,她就是被累的,可若是七葉不肯歇息,他該怎麼勸?楚洵坐在溪邊的涼亭中,喝了口茶,對旁邊搖扇的小厮道:“你說,七葉這樣忙,我要不要去打攪她?”
小厮搖扇的動作一頓,生怕他問自己些别的,忙道:“公子,你都知道她忙了,為什麼還要去打攪?”
楚洵點頭:“也是,日後還有大把的時間。”
他又喝下一口茶,餘光瞥見兩個快要黏到一起去的人。正閑得發慌的楚洵起身,邊跑邊喊道:“衛離容隐,你們哄好那些小嬰兒了?”
衛離走到容隐身前:“多虧了七葉,找來了許多小婦人,便用不着我們了。”
楚洵疑道:“你怎麼也叫她‘七葉’了?從前不是叫‘竺姑娘’麼?”
“都是朋友了,還那樣叫未免生疏。”衛離朝那屋中看去,正巧對上竺亦青的目光,他微微颔首,随後同楚洵勾肩搭背,“楚兄,我好久沒見到你了,不如去那邊喝喝茶?”
被他夾住,楚洵的臉都憋紅了,仍是喘着粗氣問:“你要做什麼?”
“叙舊。”衛離邊走邊道。
“我不去”楚洵有意拒絕,奈何胳膊擰不過大腿,隻能被他拖着走,崩潰道:“哎呀你别拉我!”
他的話衛離一概不聽,直走上樓梯,走到平台上才停下。出口被他擋着,楚洵逃不掉,連底下是何情況都不知曉,問說:“你究竟有什麼事兒?”
衛離直身而立:“噓,都聽不見他們說什麼了。”
楚洵立時安靜,也側耳去聽。
“七葉。”容隐道。
竺亦青看向懷中的嬰孩,道:“你若是來勸我的,就不必說了。”
容隐:“我想請教你。”
竺亦青沒說話,旁邊湊過來一位老妪,是楚洵家中仆婦,應當是看了竺亦青好長時間了,眼下正好抓住了機會:“竺姑娘,孩子給我抱吧,您也歇一歇。”
竺亦青移開目光,面龐上蓦的劃過一道淚痕。她低下頭去,将孩子交到老妪手中,抹淨淚水朝外走:“跟我來吧。”
他們一前一後,走進方才楚洵歇息的亭子,嘴皮子張了張,站在高處的人卻沒聽見聲音。
“請教什麼?”楚洵疑道,“你們修仙的還有不知道的東西?”
衛離解釋:“聽不見了,師兄設了隔音障。”
見着衛離死死盯住容隐,眉頭緊皺,一臉的不明所以,楚洵忍不住譏諷:“衛離,你可得好好修煉了,連個簡單的隔音障都破不了。”
“我敬重師兄,所以他不想讓我聽到,我就不聽。”衛離白他一眼,“你要是想死,大可沖到他二人跟前去,那裡定能聽清,我不攔着。”
楚洵氣道:“都是兄弟,你怎麼這般無情?”
“誰跟你有情……”衛離眼皮也不擡。
楚洵冷哼一聲,推了他一把:“你要這麼說,我也跟你沒情!”
他們吵鬧之間,容隐和竺亦青出了亭子,一青一綠,并排坐在小溪邊上。衛離視線被擋,隻好換了個位置:“你安分點兒,别擋住我看我師兄。”
楚洵這才想起自己該做什麼,于是自覺找了個位置,還不忘回嗆:“分明是你,莫要擋住我看七葉。”
聞言,衛離終于舍得看向與自己相隔十米之遠的楚洵。他本想告訴楚洵不要再惦念竺亦青,可楚洵看竺亦青的目光那樣誠摯,他實在是于心不忍,最終什麼也沒說,将頭轉回,關注師兄那邊的動靜。
“他,我那日并非第一次見他。”竺亦青望向水中倒影,道,“自我及笄,總與他在夢中相遇。”
容隐一滞:“我并非要問他。”
竺亦青擡起頭,笑道:“可是容隐,我想說啊。”
那笑實在牽強,容隐也隻能順着她說:“好。”
于是竺亦青雙手抱住膝蓋,将自己縮到一起,緩緩道:“我父親年輕時靠捕蛇為生,也因此救下被蛇咬傷的女子,他們因此結緣,不久之後就有了我。我母親應當是有錢人的姑娘,父親總覺愧對我母親,還有未出世的我,捉的蛇越來越多。直到有一天,一個道士路過我家,說我父親造下殺孽過重,若是還不收手,便會造成無可挽回的後果。
我父親聽了,然而事情并未好轉。
村裡人說,我娘生我那天,電閃雷鳴,大雨傾盆,我想着大概就和你生阿蛋那天一般。不過我的母親,沒有活下來。她應當是被群蛇啃咬緻死的,村裡人都是這麼說的。我不信。若是群蛇伺機報複,為何不将我和我父親一并吞了?”
“不過我找不到答案,因為我父親,不願提起那天的事兒。”她看向水中容隐的倒影,和她想象中的仙人一模一樣,是她永遠不能變成的樣子,“容隐你知道嗎,我小時候還想過尋仙問道,想要逆轉時光,親眼見見當年究竟發生了何事。”
容隐聽的認真,問:“那你為何後來又以捕蛇為生?”
“因我父親。”竺亦青道,“他總覺那道人騙了他,便恨上了蛇類,也恨上了道士。不過他平日裡是個好父親,他沒教過我如何捕蛇,我是偷偷學的。”
後來竺亦青成了捕蛇女,同她父親所期望的,并不一樣。容隐隐隐明了了什麼,卻仍問道:“那你父親他?”
“他是被蛇咬死的。”竺亦青的話平靜得很,仿佛死的不是她的父親,而是個無關緊要的人,“我娘死後,村裡人将我視為災星,他帶着我出了村子,我們就住在一個小屋裡。他就死在這間小屋,除了臉,身上到處都是蛇的牙印。我那年才十歲,見到他渾身是血,隻有臉是白的。無論我怎麼晃,他都沒再理我。
我當時很想哭的,但是我沒哭。”
“我知道他活得不開心,若不是為了将我養大,定是要去尋我母親的。可他死後,我甚至都不知道要将他葬在哪兒。
小河邊,是他最常去的地方,我就将他埋在那了,就當是與我娘葬在一處。”
容隐問:“你待在村外,為何村中人會與你講你父母之事?”
竺亦青答:“我這個人,喜歡熱鬧,自然不會一直待在小屋裡。
我五歲那年,進了我父親不讓我去的村子,第一次有了和我差不多大的朋友,還是好多個,開開心心地玩了一整天。
隻是到了夜裡,他們的父母出來叫他們回家,看見了我。我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認出我的,總之就是将我驅逐出去,說了不少難聽的話,我眼下仍記得。”
松開握緊的拳頭,容隐看向竺亦青:“你不恨他們麼?”
竺亦青先是一愣,随後咧出明媚的笑,此刻的笑倒是發自内心的了:“這話倒不像你能問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