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域雪山。
這是一座比仙門百家更久遠,比仙魔之争更漫長的雪山。
它像一個充滿沉默的智者,俯視着一方大地。
它極高,極寒,山巅之處幾乎無人踏足,因此很少有人知道——很久以前,有人曾在此處安家。
長域的洞府,便位于這座雪山之巅。
“當年我處理完淵界事務,決定避世清修,一時找不到合适的歸隐地,便在小菇君的建議下,在師尊的‘小洞天’隔壁,開了一處洞府。”
一面巨大的冰壁前,方停歸看着長域的側臉,輕聲道:“弟子不敬,擾了師尊的清靜地,望師尊見諒。”
“無妨,小事而已。”
長域仰頭望着闊别多年的故居,心頭湧起萬千思緒。
他伸出手掌,放在冰壁上,随即亮起一陣微光,勾勒出繁複的法陣花紋。
随着“嗡嗡”輕響,寒氣陣陣中,一扇光門緩緩開啟,塵封近兩百年的小洞天,終于等到了它的主人。
“你先回去修煉,我進去看看。”
長域邁步往前,忽然想起了什麼,反手把紅豆糕抛給方停歸:“哦對,這個給你。”
“謝謝師尊,我……”
“你有話想跟我說?直接說就行。”
“沒有,隻是許久不見師尊,很開心。”
“啊……”
長域有些尴尬,回頭對小菇君說:“哦對,我也有好東西要給你,先跟我來。”
“好呀。”
方停歸捧着紅豆糕,還沒來得及說什麼,便眼睜睜看着二人背影消失在光門中。
下一瞬,光門消失不見。
“............”
紅豆糕的香甜氣息,在冷風中彌散開來。
方停歸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自己還跟着師尊學藝的時候,常常能聞到這種甜膩的糕點香氣。
師尊愛吃零嘴,常常買一大包放在書房。
每當師尊坐在書案後,讓徒弟們挨個默寫法訣時,都會随手抛些糕餅,叮囑徒弟們多吃點甜食,有助于記憶。
這其實沒有道理。
師尊說這些“歪理”時,還一邊含着話梅,一邊用朱筆批功課,那模樣顯得更不靠譜了。
可是,師尊看似漫不經心,卻在半頁功課上,密密麻麻寫了十幾行批注。
寫功課時,方停歸偶爾擡頭,看看師尊桌上的青硯,看看師尊袖口的墨迹,看看師尊裝話梅的小碟子......
他的視線,總要在師尊附近停留一會兒,才會低頭,繼續寫字。
有一次默寫功課,方停歸正看着師尊的額發,在腦海中默默搜刮一句很長很長的法訣解釋,忽然對上師尊疑惑的眼神。
師尊問:“發什麼呆,哪一句卡住了?”
方停歸剛剛回想起來的法訣,忽然又忘記了,他說;“師尊,弟子不知此句何解。”
“我看看。”
師尊于是起身,走到方停歸身邊,俯身看他指的地方,給他解釋法訣的意思。
“......聽明白沒有?”
“弟子知道了。”
“理解就好,我看你早起練劍,連飯都沒吃,難怪上課走神。”
師尊起身,随手放下手中小瓷碟,瓷碟中央放着幾塊軟糯帶餡的紅豆糕:“喏,吃點東西墊墊肚子,以後别這樣了。”
“是。”
多年以後,哪怕面對屍橫遍野的戰場時,方停歸都會回想起十四歲那年,師尊給自己遞紅豆糕的清晨。
那天背不出的法訣,方停歸記不清具體,師尊耐心的解答,也早已被歲月摩挲得模糊不清。
唯有師尊靠近時,鼻尖那股淡雅的、帶着體溫的草木清香,和若有似無擦過耳畔的發絲,在方停歸的人生中越發深刻。
那天,他低着頭,隻覺耳尖滾燙,忽然不敢看師尊。
很多習慣都是在不知不覺間養成的。
從此以後,方停歸習慣了紅豆糕。
倒不是有多喜歡,隻是在疲憊、煩躁的時候,他會含半塊紅豆糕,慢慢地嚼。
像師尊一樣。
有點冷。
回憶戛然而止,方停歸拆開油紙包,掂起一塊被凍硬的紅豆糕,送入口中。
甜膩的,軟韌的,綿密的紅豆和糯米味道。
他第一次吃這種食物,居然是兩百年前,真的很久了。
方停歸默默咽下糕點,擡手敲了敲冰壁,不一會兒,内部傳來回應。
冰壁表面裂開一道光門,小菇君探出頭問:“怎麼了?”
方停歸回答:“打擾了,我有事想問師尊。”
“稍等。”
小菇君用手扒着光門,回頭喊:“小仙君,你徒弟有事想請教你。”
“什麼事啊?”
很快,長域提着一串雪蓮花,一邊低頭翻看花蕊,一邊走上前,卻沒聽見方停歸說話。
“嗯?”
長域擡臉,迎着徒弟的目光,慢慢擰起眉頭:“你不是有事要問嗎?”
方停歸注視着他的眼睛,問:“師尊,你還記得兩百年前,我拜師時你說過的話嗎?”
“啊……”
長域視線下移,指尖輕點下巴,似乎在思考,實則腦海一片空白。
不是,他當時說的什麼來着?
都多久了,誰記得清楚!
不要用這種問題刁難我——
長域不想讓徒弟失望,一邊頭疼,一邊努力回想。
忽然響起一聲輕笑。
長域驚訝地發現,眼前一貫沉靜淡漠,仿佛喜怒不形于色的青年,嘴角竟挂着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仿佛水墨畫中一抹驚豔的朱紅。
方停歸的眼神既像自嘲,又像釋懷:“你說我根骨卓絕,有上仙之姿,若是他朝飛升,定會賀我大喜。”
長域恍然大悟,撫掌道:“是是是,是有這麼一回事。”
當時怎麼想的來着?
忘了。
大約隻是随口一說吧。
長域面不改色,順着方停歸的話往下說:“你如今有這番成就,我也很高興,你果然沒有辜負我的厚望——做出了一番大事業,今時今日,也對得起你曾經的付出。”
方停歸垂眸道:“原來,師尊起初也不相信我可以走到今天嗎?”
長域頓覺頭疼:“嗯......我相信,但是你現在取得的成就,比我預想中要大得多。”
瞎說的。
若非他人提醒,長域一時半會兒根本想不起來,自己曾經還有徒弟。
還是活的。
哇塞,真的罕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