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界中,江無問垂着腦袋,講完了剩餘的故事。
江城死了,病死的。
盡管張逃燕的血液富含靈性,可以延緩壽命,可是他身體虛弱,喂再多靈丹妙藥也是于事無補。
可是江城死得不甘,死得癫狂。
他死到臨頭,還給張逃燕留下了重要一擊——江無問不知那是什麼把柄,居然能像當年七仙女的七彩單衣,緊緊拴了張逃燕那麼久。
總之,張逃燕閉關半年,終于造出了一個靈場。
她說那是她的領域,她想做什麼就能做什麼,她可以活死人肉白骨,她可以颠倒光陰扭轉黑白——她将其命名為“紅白境”,并造出了第一個影人,就是江城。
張逃燕原本不想讓江無問知道。
隻是一開始的紅白境并不穩定,紅境和白境時常交彙融合,因此青城派中嘗嘗發生怪事,流言漸漸喧嚣塵上,并且被一次次證實。
江無問甚至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在角落裡偶遇了死去多年的親爹......他終于受不了了,去找張逃燕問個清楚。
張逃燕終于坦白了影人的存在,并帶江無問去見了江城。
在江無問的人生中,他第一次意識到,眼前看似和善的貌美女子,擁有那樣恐怖的實。他第一次見識到“赤霄靈女”的恐怖,她居然能生造一個世界,生捏一個活人,還能以假亂真。
江城的影人與本尊幾乎一模一樣,甚至繼承了本尊的記憶。
這很奇怪,因為江城已經死了,他的記憶又是從何提取,再注入影人大腦的?
江無問始終心懷疑慮,直到他某一天發現,影人的脖頸處有一道疤痕。
原來,張逃燕把江城的腦袋砍了下來,直接接在影人身上,才能達成如此完美的“複活”......
江無問惱恨不已,提劍就要去找張逃燕算賬,卻被聞訊而來的江城趕住。
江城說,他如今身體是自己,長相是自己,記憶也是自己的,那他就是江城本尊,這怎麼算是侮辱呢?這分明是重塑!
江城告訴江無問,自己有一件大事要辦,一旦辦成,青史留名。
他讓江無問一定要支持自己,他們是親父子,世界上沒有比他們更親的人了,不管發生什麼,江無問都要站在自己這邊。
江無問答應了。
此後便是噩夢的開始。
青城派的弟子,開始接二連三失蹤。
有時,他們會在兩三天後被發現,他們自稱隻是在山裡迷路,怎麼也走不出來;有時,他們卻會銷聲匿迹幾個月,回來之後就像換了一個人;有時,他們走着走着,忽然會在路上倒立,發出怪異的笑聲......
這個門派變得越來越詭異,越來越瘋癫。
江無問因此頒布了無數條門規,禁止門人夜行,禁止獨自上山,禁止交頭接耳,禁止使用符箓,禁止......
可是擋不住,事态不可避免地變得越發糟糕,江無問終于意識到,這個門派已經沒救了。
青城派病得很深,而自己的親生父親,則是導緻它病入膏肓的病竈。
可那是自己的父親。
江無問隻能禁止門人出山,阻止門人修煉,他控制着門人,讓他們不能離開這個怪異的,晝夜混亂的地方。
他要把病竈捂在深山裡。
與此同時,他也清楚地知道,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父親和張姨,是他們攪亂了秩序,攪亂了一切,釀成大禍。
隻是為了那個虛無缥缈的“青史留名”。
但是面對親生父親,還有看着自己長大的親切姨娘,江無問做不到反抗,甚至連反叛都無能為力。
事情變得一發不可收拾,是在一個昏沉的雨夜。
江城忽然闖進江無問的房間,把後者吓了一跳。
江無問連忙讓父親躲避,不要被人看見——對方卻不由分說,拽着他的胳膊,把他拉入雨幕之中。
滿地潮濕,鋪天蓋地的泥土腥氣中,江無問聞到了血的味道。
危險的預警。
在暗室裡,江無問看到了張逃燕的頭顱。
她的修為高深,因此哪怕身首分離,也沒有徹底死去。此時她的嘴巴正一張一合,發出讓人不忍多聽的虛弱慘叫。
江無問簡直要瘋了。
他質問自己的父親,質問對方為什麼要殺害陪伴多年,甚至一手将其複活的女人,他的憤怒來得氣勢洶洶,簡直要拔劍相向。
江城卻拉開衣領,指着自己脖子上血肉模糊的傷痕。
他說這道疤痕都要爛了,每天都有無數蟲蟻在上面亂爬,他每天都要清理,他也要瘋了,而這一切都拜張逃燕所賜!
江城咆哮着,他說自己早就死了,為什麼要被拉出來受罪?他想活着,可他不可能沒有尊嚴像待宰魚肉一樣苟延殘喘,他不是為了這個才複活的。
他說自己隻需要吃了張逃燕的血肉,就能成為紅白境的主人,到時候他會獲得至高無上的力量,他會成為這方小天地的神。
隻要給他足夠的時間,别說活死人肉白骨,哪怕叩問仙門,他也有把握與天一搏!
江城越說越瘋狂,越說越魔障,他忽然捧起地上的一塊碎肉,硬塞到兒子嘴邊。
他要逼兒子吃下張逃燕的肉,逼兒子共享自己的罪孽。
江無問一把揮開,不住地幹嘔,他不敢相信這是真實的世界。
那個矜貴體面了一生的父親,背地裡怎麼會是這種模樣?那個爽朗愛笑的張姨,此時為什麼血痕累累?這到底是真實的世界,還是一場瘋狂的噩夢?到底什麼才是真的?!
他簡直要被這種反差逼瘋——他想奪路而逃,可就在這時,傾盆暴雨鋪天蓋地砸了下來,漫天雨聲中,他聽到張逃燕的聲音。
她說:“小問,我好痛,你要為我報仇。”
鬼使神差間,江無問提起長劍,一步步轉身。
他看着那道蒼老的背影,他的父親,此時正趴在地上,貪婪地啜飲着腥血,簡直像個雜毛老鼠,父親以前根本不是這樣的——意識到這一點,江無問的神情變得更加厭惡。
殺人隻是順手的事。
更何況,江無問隻是殺了一道影子。
他握緊長劍用力往前一捅,伴随着一陣遲滞手感,耳邊響起一陣痛苦的悶哼——
刹那間,江城的影人化作一縷暗光消散。
他的身體不見了,頭顱卻滾落在地,不甘地睜大眼睛,散發出腐爛的味道。
江無問很想幹嘔,卻麻木無比,他懶得張嘴,任由自己被暈眩感折磨着。
結束了,他告訴自己,一切都結束了。
可是張逃燕又說話了,她的聲音漸漸變得空靈,變得清晰。
她說:“小問,你的父親騙我。他說自己心懷蒼生,他有一個宏大願望邀請我一起完成……他把我騙到這裡,承諾給我想要的一切,然後又翻臉不認人。”
“他用我最在乎的東西綁住我,一直逼我,我也不是什麼大善人,可我不想做那麼多壞事……可是你們宗門上下,那麼多人都在逼我……”
張逃燕一字一句地說着,江無問卻越聽越覺得茫然。
他不知道對方在控訴什麼,他隻知道如今的事态發展,早已超出自己的了解極限,他不知道這個門派還有多少暗中發生的故事。
為什麼隻有他不知道?
恍惚間,江無問甚至覺得世界被一分為二,一半是自己熟悉的光明白晝,另一半則是眼前陌生的肮髒長夜……
混亂。
混亂持續了很久。
等到江無問徹底恢複清醒,世界已經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