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逃燕死了,她一手造出的紅白境蔓延開來,悄無聲息地吞沒了整個青城派,甚至包含周圍的兩座山頭。
影人,到處都是影人,他們詭異地笑着,倒立着,追逐着,攻擊逃竄的活人。
江無問穿行在陌生又熟悉的人間地獄中,像一縷孤魂。
恍恍惚惚間,他忽然看到眼前的光線扭曲。
一陣白光閃爍之後,熟悉的“張逃燕” 又撩着頭發,百無聊賴地走了出來,她看了看周圍的混亂情況,歎氣道:“真麻煩啊。”
江無問難以置信:“張姨,你......”
“張逃燕”随手彈他腦門:“嗯,我是張逃燕的白體......也就是影人,以後叫我白姨,叫她紅姨,懂嗎?”
江無問隻覺得大腦一片空白。
他并非天才,隻是從小耳濡目染,有幾分管理門派的本事,驟然面對這種詭谲的情況,一時之間竟沒有任何辦法應對。
江無問從前習慣了聽從父親,後來又聽從張姨。
在他們的遮蔽下,他永遠不需要,也無法做出任何舉動,此時他就像一隻木偶,連擡手反抗的力氣都沒有。
“張逃燕”順理成章地接手了青城派。
她将紅境與白境分别補充完全,制定了“紅境一日,白境十五”的規則,并依次分配兩境的時間,并且把所有的影人都放到紅境,所有的本尊放到白境。
她還制造了一場盛大的幻境,讓外界和青城派内部都以為一切如常,逐漸淡忘了曾經的疑慮。
一切仿佛回到正軌。
“張逃燕”和本尊一樣,對江無問都有一種寬容的耐心。
青城派中所有活人都擁有了對應的影人,甚至有些本尊已經死在混亂裡,被影人替代,隻有江無問沒有影人。
“張逃燕”說:“小問,你隻要乖乖的,當做什麼都不知道就好。”
她若無其事地出任了青城派的靈上長老,幫助江無問穩住白境中的門人,維持了看似和諧的表面。
可是江無問受不了。
他無甚過人本事,可是作為一門之主,絕對不能眼睜睜看着自己的門人受人蒙騙,在渾渾噩噩中度過餘生,甚至不能接觸真實的世界。
隐忍幾月,摸清“張逃燕”和張逃燕本尊之間,若有似無的争鬥之後,江無問終于邁出那一步。
他決定趁“張逃燕”不在,偷偷向真正的張逃燕求援。
他相信張姨,她是好人。
可是江無問忽略了,張逃燕死去的那一天,親口說過“你們宗門所有人都在逼我”。
這一步踩在雷池裡。
張逃燕的情緒格外激動,她的嘴唇一張一合,無聲控訴着自己遭遇的種種——但由于她的靈場波動,屏蔽了周圍的聲音,江無問什麼都沒聽到。
江無問隻是有些緊張,往後退了幾步,卻撞在一道溫熱的身體中。
他回頭,看到自己正沖自己微笑着。
完了。
那是他的影人。
江白問就在那一天,悄無聲息地出現了。
那是一種信号,江無問知道,張姨的寬容也是有限度的,此時他徹底深陷泥沼,再也逃不出這個腐爛而詭異的門派,他的家。
怎麼辦?
掩耳盜鈴吧,掩耳盜鈴不能根治病竈,卻能減緩痛苦。
江無問想起自己父親的所作所為,想起張逃燕這些年的付出,想起她凄慘的死狀……他忽然覺得這一切都是因果,他父親種下了因,卻無法吞下苦果,隻好由自己繼承。
誰讓他們是血脈相連的父子呢。
江無問認了。
他想,反正是自己的家,反正周圍都是熟悉的人,反正不會給别人造成麻煩……那就這樣吧,守着這個活墳,一直到所有人都死去。
可是事情的發展往往不受人控制。
江無問本以為事情不能再糟糕了,卻萬萬沒想到,維持紅白境的原料,竟是青城派上下所有人的性命。
這是“張逃燕”親口說的。
她一邊說着,一邊把玩着手中的血色靈石,語氣漫不經心,仿佛理所應當:“小問,世界上哪有光幹活不吃草的牛?我們用紅白境造了這麼多影人,賦予了多少人第二次生命?這些都需要消耗能量呀。”
“你們把能量給我,我把‘靈’給你們,讓你們在這靈場中活得更加悠閑自在,豈不美哉?”
可惜呀。
“張逃燕”搖着頭說,你們青城派的人太少,弟子太弱了,這才過去多少年?能量就已經見底,為了維持大家的性命,肯定需要新鮮的能量,就像往不旺的爐子裡加柴,很正常。
她說,青城派很久沒收新弟子了吧?是時候再吸納一批人才了,過兩天去外面挑挑看。
江無問隻覺得如墜冰窖。
他出身名門正派,自從踏上仙途,便一直以懲惡揚善為己任,後來他接受了自己資質平平,接受了父親是個虛僞的小人,接受了自己其實自私怕死,懦弱無能……
但是江無問絕對接受不了,自己有朝一日居然要主動害人。
夠了。
他告訴自己,真的夠了,是時候結束這一切了。
江無問佯裝接受,獨自下山去招收弟子。
他随便指了幾個小童,給他們一些銀子,讓他們在家中修整一月,好生拜别父母,斬斷塵緣後再入仙門——這是做給“張逃燕”看的戲。
背地裡,江無問寄出了一封信。
寄給方停歸。
一出青城山,他就聽到了“方停歸”的名字。
全世界都在議論他,那個傳說中以一當百、殺穿深淵的淵界上尊,他是橫跨兩道、驚才絕豔的絕頂天才;他甚至開天辟地,一手重塑仙魔格局——他居然嘗試登仙,并且全身而退。
江無問仿佛看到了希望。
他記得多年以前,張逃燕曾經很自豪地說過,那個淵界上尊是自己的師兄。
江無問想,以方停歸的實力和秉性,絕對不會對此事坐視不管,隻要他肯來青城山,肯與自己見面,到時候……
于是,江無問寄出了那封帶有紅色羽毛的信。
彼時他常住紅境,因此給出了紅境的鑰匙,隻要方停歸一上青城山,他就能立刻與其見面。
隻是陰差陽錯,他沒等到方停歸,隻等來了對方的師弟和“徒弟”……
江無問看着客人們,其中還有一名垂垂老人,實在是消耗不起。
他實在不忍心斷人性命,于是铤而走險,又寄出了第二封信——這次,他給出了白境的鑰匙。
因為張逃燕的本尊,常年位于白境。
江無問想,也許他們故人相見,會引發許多改變,也許能消解張逃燕的怨念,也許能讓青城派解脫……
也許不能。
那又如何呢,方停歸不可能被這方小天地困住,他一定有辦法打破阻礙。
大家一起死,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