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東城發洩似的親着,周舒妤忽然拍了一下他的肩。“李東城,你看、日出了。”他才停下來,冷靜下來。
他們連續看到了兩次日出,但是在高樓大廈之間看到了日出,和在火車上看到的,一輪鹹鴨蛋似的紅日,在山野之間升起,和火車比着賽,不斷地被火車抛下,又不斷地追趕。
太陽的光芒終于越來越強盛。
宣告這一刻告别了黑夜,迎來了黎明。不強烈的陽光灑在了他們身上。
抱着周舒妤的李東城忽然想,這樣的日出他以後還會看無數次。但那個時候未必還有周舒妤。
“真好看。”周舒妤輕聲地贊歎道。她回頭看木呆呆的李東城,目光遲鈍的,似乎一絲情感也沒有。她伸出食指點了一下他的額頭,“你一個音樂人怎麼對美一點敏感都沒有?對牛彈琴。”
李東城隻管兩隻手臂抱住她,“行,我沒有,你有。你天下第一厲害,周舒妤。”
周舒妤用手肘戳了一下他的肚子,“别陰陽怪氣,好好說話。”
“我沒陰陽怪氣,我說真的。你這麼厲害的人怎麼死了呢?你應該替我好好活着呀?要不上天把我的命給你?”
又開始胡說八道了,周舒妤順着他的話接下去,“行啊,我要是有命活着,我肯定會好好的活着的。”
李東城湊過去看她的眼睛,“就算我死了?”
周舒妤稍微想了一會兒,随後點點頭,“會有一點難過,但我還是會好好地活着的,畢竟這個世界還有許多美麗,等待着我們去發掘。”
她也去看他的眼睛,可是李東城沒進套,隻是又誇獎了她一句,“周舒妤你真厲害。”
周舒妤歎了一口氣,“……你為什麼不說你也會?”
李東城道:“我不許我做不到的承諾。”
她跟他講起宗佑的事情,宗佑的妻子年紀輕輕得病去世,他一直沒有忘記過她,也努力讓自己活得更好。
對于宗佑這個曾經的假想情敵,李東城還是沒有什麼好臉色,勉強聽完,也沒有多少改觀。“他是他,我是我。”
得,白說了。
見周舒妤沒有了說話的興趣,李東城又提出一個設想,“還不知道你走之後會發生什麼事呢,你回來是一個奇迹,也許等你走的那一天,上天會抹掉所有你存在的痕迹,那天我都不記得你了,怎麼談好好活着還是殉情呢。”
周舒妤咬了咬唇道,“殉情這兩個字太重了。”
李東城尴尬一笑,“還不一定呢,也許我會好好活着。”
但她卻知道他手腕上的傷是因何而來?
為什麼一直确信,自己死了。
正是因為她死之後,魂魄曾經來過他的身邊,見證了他割腕的那一刻。她聽到過他當時所唱的歌。
對于《她回來了》這首曲子的記憶,或者叫《杜伊諾哀歌》,是她死亡的鐵證。
沒有再沿着死亡這個話題繼續聊,這是他們兩個誰也無法阻止或改變的事。
李東城有時候還是顯得沒心沒肺,吃早餐的時候他甚至說,“比起你死了,更不能讓我接受的是你要和我分手。”
“……”周舒妤多少覺得他有點歹毒了,或者是神經失常。
“你死了,我想去黃泉找你就行,或者下輩子再遇見。你不愛我要和我分手,我找到你也沒有用,而且應該是找不到。”
周舒妤想了一會兒,變相從這句話中聽到了一些安慰的意味。
随即又覺得自己是被神經病同化了。
她一邊吃面包一邊說,“你們搞音樂的人是不是腦子回路都這麼不正常?”
李東城笑道:“你相不相信你這樣說,Echoes粉絲一口唾沫就能把你給淹死?”
吃面包的周舒妤也笑了,兩個人都進入了一點神經質的狀态。這或許就是加缪說得以荒誕對抗生存的虛無。
下車的時候,戴上口罩和帽子的李東城,還不忘在她耳邊唠叨,“哪個正常人還會在十年之後重遇初戀,然後同歸于好?這麼不可思議的劇本不是童話,就是神話。”
“周舒妤,你喜歡童話還是神話呢?”
周舒妤道:“能不能停止你的廢話?”
兩個人全副武裝,出了火車站。
真難以相信8月的天氣,莫嶺卻冷得像個冬天。面對呼嘯的寒風和陰沉的天氣,盡管穿着棉服,還是凍得瑟瑟發抖的李東城問:“周舒妤,你當年為什麼會來這樣一個鬼地方?”
周舒妤對眼前這個地方沒有一絲熟悉的感覺:“這也不是我想來的呀。”
這還不是他們的目的地。
要去到當年周舒妤所在的地方,他們還得轉一趟汽車。
裡面坐的幾乎都是上了年紀的本地人,說着他們不太聽得懂的語言,對他們這樣的外地人多少投來一些好奇的目光,但并不主動搭話。
李東城讓周舒妤靠着他的肩膀睡一會兒,旁邊站着一個提着麻皮袋子的老伯,瞅着他們小兩口,似乎想起了自己的過往。
“小夥子,這是你媳婦啊?”他用蹩腳的普通話問。
“是的。”他們本已約定好在外人面前盡量減少交流,但李東城看着自己和周舒妤手上成對的戒指,還是有忍不住的幸福感。
猜對了答案老伯也很自豪,“我一看就知道,你不是本地人,那是陪這個小姑娘回家探親的?”
“嗯嗯,來見她的爸爸媽媽。”
李東城有些擔心老伯會問更多的話,幸好他隻是嘿嘿一笑,說了一句祝你們順利,就和其他人搭話去了。
李東城便專心守着周舒妤,整理一下她紅色的圍巾,不叫風露進來。隻擔心她着涼感冒。
按照道理來說,她不算人,應該算鬼。可鬼也會怕冷嗎?也會感冒嗎?也會想睡覺嗎?陽光照在她身上,她也不會消失。
這樣的鬼真是絲毫也不令人覺得很害怕。
晚上他們找到一家賓館住下,街上幾乎沒有什麼飯店,還是給錢讓賓館老闆娘炒了幾個菜,才不至于餓肚子。
這樣的邊境地區,偶爾也會有犯了罪想要避風頭的人逃到這兒,再戴口罩會讓人很不安心。李東城摘下口罩,老闆娘覺得他有些眼熟,但幸好和通緝犯無關,把房間開給了他們。
他們在大廳吃飯的時候,電視裡面正在放一部很老的香港電影《薰衣草》。講的是女主因為男朋友死了而非常傷心,每天她都會把想說的話寫在氣球上然後放飛,希望遠在天國的男朋友能夠看到,有一天下雨夜,一個天使意外砸落在她家,他因翅膀受傷而不能飛行,女主便收留他,希望等他飛回天國的時候,能給自己死去的男友帶信。
周舒妤和李東城意外地看着很有耐心。
不知道是不是他們錯覺,自從聽聞周舒妤死訊後,他們就一直在電視中看到關于死亡的信息。不知道是因為死亡很普遍,還是因為電影叙事偏好死亡。
李東城問,“把氣球放飛到天上去,真的能夠傳話給死去的人嗎? ”
周舒妤還沒說話,賓館老闆娘就答道:“當然不能,這隻是電影裡的一種浪漫想法而已。”
看完電影,兩個人上樓,李東城還憤憤不平地吐槽,“女生怎麼那麼容易移情别戀?”
周舒妤看得沒那麼認真,隻說:“大概因為那個天使是金城武演的吧。”
但是已經飛向天空的天使,折返回來,親吻從火車窗探頭的女主,那一刻真的美得不可思議,非常非常的純淨。
李東城做賊心虛似的問她,“那他們在火車上做的事情,我們也可以做嗎?”
“……”就不應該給他看愛情片。
但天氣的确非常非常地寒冷,也許個人靠在一起,身體和靈魂都是,互相取暖,也許會好一些吧。
周舒妤知道,李東城在每一次觸摸和親吻中确認她的存在,她一次一次地回應他:
我在。
我還沒有走。
我也不會走。
所以睡吧。她這樣安撫李東城的不安。
眼睛布滿血絲的男人,這才勉強抱着她睡着。夢裡,他正在演唱會上彈鋼琴,化身為天使的周舒妤折返回來親吻他,就像電影《薰衣草》一樣的劇情。
清晨,他睡得沉了。
周舒妤先醒。一離開他的懷抱就覺得很冷。所以大概冬天的時候是最适合相愛的時候,因為那一刻的相擁,會驅散所有的孤獨和寒冷,讓人充分感覺到相愛的美好。
她走到因室内外溫差過大而起霧的窗戶前,伸手抹開那一層霧,想看今天是否會有太陽。
很可惜外面陰沉一片。
路上有一些車子,但行人很少。
隻有一個賣紙闆的可憐老頭,費勁地拉着獨輪車前進。
周舒妤的目光忽然一滞。
那是她爸爸。
這怎麼能認出來呢?時隔十年,他蒼老了很多,背也駝了,穿的衣服,戴的帽子,身處的環境全都不一樣,可她知道那就是她爸爸。
心中的激動和感動上湧,差點就要變成眼淚奔騰而出。
她顧不了許多,就想追出去喊住那個離開的背影。當臨出門的時候,卻想起李東城還睡着,“李東城,我看到我爸爸了,我去找他……”
她跑了出去,不知道她一離開,李東城就像夢魇纏身一樣,驚恐地睜開眼。
“爸!”
周舒妤隻穿了一雙鞋,抓了一件大衣披上,邊喊邊跑。
那個推獨輪車的藍衣老人,似乎并沒有聽到這個聲音,就算聽到了,他也沒有想過是在喊他。他一心隻有超過他身高一半的獨輪車,生怕他傾斜,生怕他摔倒。
然後突然有一個小姑娘跑到他面前,伸手攔住他。“爸,是我呀。我是小妤!”
她的爸爸不是周方生,她的爸爸叫李民富,撐傘的時候總是偏斜她那一邊,晚上做夜工總是會帶宵夜回來給她吃,會因為她考試考好了跟工友喝酒的時候多喝一杯,他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我女兒真了不起”……
李民富穩穩當當地停住獨輪車,有些茫然地擡起頭看着眼前這個女孩,她大概20多歲,樣子樣子……很像他死去的女兒。
他忽然心悸,紙闆塌了,車也倒了,“不可能,我女兒她……”她已經死了。
那眼前這個長得一模一樣,喊他她爸的人又是誰呢?
李民富忘記了自己手頭上的活,以及給周圍人造成的麻煩,隻是不可置信地走上前去看着那個女孩。“小妤?你還活着?”他産生了一種懷疑,懷疑過往自己十年來的判斷,難道自己的女兒一直都活着嗎?他卻一直沒有去找她,她一直活得好好的,直到今日出現在他面前。
他愧疚不已,卻又高興不已,一下子相信了這個猜測。“太好了,你沒事,你好好地回來了。”就這麼握着她的雙臂,上下左右打量。
周舒妤沒辦法回答他的問題,更無法揭穿事實的真相。隻是難過地看着他開心。
“周舒妤,你就不能穿多點再跑下來嗎?”李東城一言不發地走上來,把她的帽子圍巾都給她戴上,他照顧着她,又忘了自己穿得單薄,以及車喇叭長鳴中路上人對他的指指點點。
周舒妤想要把圍巾脫下給他遮住臉,他卻不要,“你把你自己顧好吧。”
李民富有些猶豫地看着這個兇巴巴的年輕人,問女兒:“他是誰呀?小妤。”
周舒妤見李東城在幫她爸收拾起地上的紙闆,一時又感動又心酸:“她是我男朋友。”也蹲下身一起去幫忙。
“伯父你好。”
“好好好……”
李民富看眼前這個小夥子長得還不賴,又關心他閨女,心裡升起一股暖意,不住地微笑着。他還想問很多問題,但先得把紙闆和獨輪車收拾好,别影響了其他人的出行。顫巍巍道:“現在不是講話的時候,我們回家講,回家。”
一聽到回家這兩個字,周舒妤心中一顫。她那個又向往又害怕的家,那段既苦澀又絕望的過往,總算要浮出水面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