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聯播裡正在報道最新的新聞,外面的世界與這裡無關,流動的時間與王若梅無關。
周舒妤給爸爸試衣服,他覺得她不應該花這麼多錢在他們身上。
“不,需要采購的東西還有很多。我有錢,而别人也應該知道你們也是有女兒的人。”
她把身上的錢幾乎都給了爸爸。
雖然不是多到離譜,但已經是令李民富瞠目結舌的數字。
“你怎麼有這麼多錢全給了我們,你怎麼辦?”
周舒妤頓首,“我可能不能一直陪在你們身邊照顧你們,你們身上有些錢會方便一些。”
李民富隻以為她過慣了城市裡的生活,不習慣回山區裡來,“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你們不在這多待一會兒?”
“……我還有事。”
她這句語焉不詳的話,他爸并沒有為難地去追尋。在外面生活的孩子都不容易,女兒長大了,在外面有自己的工作,包括她那個男朋友,穿着和談吐氣質都不一般,也許是一個有身份的人。肯定不可能在莫嶺過一輩子。
“那你們常回來看看,尤其是要記得你媽惦記着你。”
周舒妤點點頭。
她接過了,給媽媽洗澡洗頭發的任務,小的時候她也是這樣對她的,給她穿自己給她買的新衣服,應該是王若梅喜歡的那種嚴謹風格中帶點素淨的藍底白碎花衣。
吹完頭發後,周舒妤給媽媽梳頭發,從小到大她媽媽就是一個一絲不苟,非常嚴謹的人。
這個時候被她擺弄得像一個木偶,她不會反抗,不會有任何批評的字句從口中蹦出。
她隻是抱着那個黑盒子,好像是她的全世界,臉上一絲微笑都沒有。
周舒妤給年老遲鈍版的媽媽梳妝完畢,鏡子裡面的王若梅忽然開口,“你不是我女兒。”
這不像是一句苛責的話,反而像是一種陌生的疏遠。
周舒妤覺得她把一切忘了也好,蹲下身子看她道,“我知道你女兒在讀書嘛。”她順着她的話說,不管她記憶中的周舒妤是在那個黑房子裡,還是在莫嶺高中,還是在蘇北高中,甚至是在s大學。
她沒有死亡,永遠年輕,永遠熠熠生輝,前途無限擁有無限可能。
王若梅的視線下移,移到了這張酷似她女兒的臉上,相隔了十餘年間的歲月。
她非常殘酷無情的開口,“錯了,我女兒死了。”
後面她所說出的每一個字都讓周舒妤,觸目驚心,手足無措:
“她是被我推到水裡去的,誰叫她不聽話!老李幫我把她的屍體拖上來,就鎖在這個盒子裡。”
這個死了女兒的母親帶着一種猙獰的笑容,搖晃了一下手裡的黑匣子。
在旁邊守着的李民富,趕緊沖進來把周舒妤拉了出去,神色慌張又極其痛心地解釋道:“你媽又犯病了,你别把她的話當真,她很愛你的,絕對沒有想要傷害你。”
有一瞬間,周舒妤的腦袋也開始進入混沌,她看不清真相,分不清生死,不知道誰在說真話,誰在說假話。
當她看着自己瘋了的媽媽,抱着那個黑瞎子,像是抱着一個毫無知覺的嬰兒時,心中升起的同情又大于了一切。
如果媽媽的意識一切清醒,她會跟她說她見過周方生了,見過周舒了,别人都走出來,過得風風光光,潇潇灑灑,隻有她們一直困在過去。
周舒妤替自己的媽媽覺得不值,她曾經很深刻地理解到了那種被抛棄的憤怒,和想争一口氣的強烈願望。
如果能活着,她也會好好地活着。
活出個人樣,活得漂亮。
所以她對着爸爸點點頭,“嗯,沒事,我知道的,不是媽媽的錯。”
李民富的眼中霎時閃現過異樣的光彩,他欣慰地點了點頭,就去照顧王若梅了,他先是哄她,“女兒回來了。”
王若梅沒有聽進去。
他又哄她,“小妤在房間裡讀書呢,我們别吵到她早點睡覺,她明天還有考試呢。”
王若梅聽了進去,抱着黑匣子乖乖上了床,念叨着:“得把門鎖好,别讓她跑出來了,幹擾她學習的事情太多了,她的心就不靜了,我不能讓她跟我一樣被男人毀了,不能把手機還給她。”
“嗯,手機在你手上管着呢。小妤在隔壁屋呢,你就别操心了。”
在這樣的說話聲中,周舒妤轉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這是曾經關她的小黑屋。
下一步坐進來的李東城,比她難受多了。在這個隻有床和一扇窗子的黑色房間,他體會到了什麼叫做真正的囚籠。
他看到了那些痕迹。
那個門上和床闆上有很多指甲劃過的痕迹,地上也有很多用土塊刻的字,十七八歲的周舒妤一定很害怕,她很想要出去,想要求救,但是無人應答。她踮起腳尖,撐在唯一的一扇窗戶邊,不停地往外面看,窗戶邊那一塊的泥土特别稀少,看得出是兩個手掌的形狀。
隻要稍微想象那種場景,簡直就是活生生的恐怖片,是地獄!他怒不可遏地說:“你爸媽還是人嗎?竟然把你關在這種地方!”
周舒妤輕捂他的嘴,“好了,當時你也不了解是什麼情況。”
太具有同理性的李東城,陷入了因為憤怒和悲痛難以自制的顫抖中,“我根本無法想象你在這裡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
“已經過去,李東城。”完全走出黑暗的周舒妤,坐下來抱住他:“當時就是一時情緒上頭了,覺得再也無法忍受下去,覺得一定要通過抗争,頭破血流争出一個結果來,所以就爆發了那麼劇烈的矛盾。”
“現在想一想,其實這裡也沒有那麼黑暗,事情也沒有那麼糟糕,當年的我要是能夠想通,平心靜氣地和我媽好好地聊一聊,也許事情根本就不會走到這一步。”
周舒妤總結自己的經驗和教訓,“人不應該陷在自己的情緒裡,給自己一點時間才能夠把事情看明白,世界是很廣大而且美麗的,人不應該自己把自己活狹窄活黑暗了。”
她很認真地對他說,“李東城,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李東城面色凝重地抱着她,但并沒有說話。
第二天早上,周舒妤按他要求,帶他去看她最後喪生的湖。
它的顔色像天地間一塊較大的石頭,沉靜得像是古代沉睡的仕女那樣的美麗。山間的白鳥從湖上飛過。
直到走到這裡,李東城還很難相信他身邊站着的周舒妤真的死了。
“你說你就睡在下面?”他問。
“當時踩空掉下去了,現在也不知道被水沖到哪裡去了。”
李東城蹲下身,手碰到了那冰涼的水面,感覺到了湖面的呼吸,以及想象中的沉睡在湖底的少女的呼吸。
她應該像是一朵冰藍的蓮花。
他的心忽然碎成一片一片的,腦顱裡悲傷和疼惜的情緒達到了頂峰,但他竟流不出眼淚。好一會兒才收拾情緒,轉過頭對周舒妤說,“我想下去看看。”
周舒妤當然不會同意,“你瘋了,這水還不知道有多深,雖然是夏天,但也很冷,你真想死在裡面?”
李東城看她緊張自己的樣子,忍不住發笑,“你都還在,我怎麼可能殉情呢?我就是想下去遊一圈,看看十八歲周舒妤葬身的地方,她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下面,不覺得太可憐了嗎?”
他說這話時,有意識把眼前的周舒妤和十八歲的周舒妤拆成了兩個人,他的确很愛眼前的周舒妤,可是最初是十六歲的周舒妤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他就在下面,而他不能對她無動于衷。
李東城又說了很多理由勸服周舒妤,比如他水性很好,不會像她一樣完蛋。她不用擔心他做傻事,雖然這本身也不算多聰明,但他就是不會死,要做傻事也不會當着她的面做,還給她報警求生的機會。
“不是你說的,你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嗎?”他硬是要下這一趟水了。
脫了衣服,再一次對岸邊緊張兮兮的她說,“我不會死的,因為你還在岸上呢。”
下了水,遊動遊動适應了水中的溫度,他又冒了頭,讓在岸上看他的周舒妤彎下身子,兩人一高一低地吻了一下嘴唇,美得像是電影畫面:“你等我,我去找她。”
太陽出來,把水面照得光亮的時候。
李東城徹底地下了水。
冰冷的感覺,從他的腳尖一直穿到了他的腦海。他想象這是活着時候的周舒妤經曆的最後一幕畫面,随後她就不斷下墜下墜,落到水底的深處。
他真想看她一眼。
《神雕俠侶》裡的楊過跳下寒潭。尋找小龍女的時候,是不是和他一樣的心情,他能穿過寒潭到達另外一個别有洞天,發現小龍女未死,遺世獨立地等着他。
他能不能也遇到一次這樣的奇迹?
就這麼往水深處遊着。
他聽到一直有人在喊他的名字。“李東城!李東城!”
也許是岸上的周舒妤。
也許是水底的周舒妤。
依稀看見十七八歲的周舒妤,穿着蘇北的校服,文靜的五官還充滿着稚氣,微笑的時候也顯得很拘謹。
她寫練習冊的時候,忽然擡起頭看他的時候,眼眸格外明亮。
“李東城,你在看什麼?”
懷念的感覺伴随着心酸的情緒,一同浮上心頭。他好像真的看見了那個十七八歲的少女,他最初愛過的,深深愛過的,一直至今的少女。
我在看你,永遠地看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