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史!”聞笛回到居所時,裴賀正拄着木拐杖慢慢試着邁過門檻。他急得一頭汗沖過來,扶住了他。
聞笛道:“您怎麼下床了?”
裴賀坐到院子裡的石凳上,院中枯敗的梨樹覆滿積雪,石桌石凳像是被清掃過一般潔淨。
他放下木拐,問道:“如何了?”
聞笛回答道:“我正要去查,發現西街那邊幾家米店打了起來,才知道他們因為米賣完了無處進貨的緣故起了矛盾,言語不和動手相向。”
丫鬟上了杯茶,裴賀用茶杯蓋浮了浮上面的茶末,問道:“那你可問清楚是誰人散布的謠言?”
“我尋了幾個正買米的百姓,他們還懊惱自己沒有早些屯糧食,都說是從對方那聽聞的。”聞笛道。
裴賀抿了口茶道:“能想到用戰事來引導造謠,定是唯恐天下不亂之人。利益當前,誰會在乎那些視作蝼蟻之人的死活。”他眸色一變,複而又問:“曹長史可回來了?”
聞笛回道:“曹大人還在調查瘟疫一事。”
曹長史本名曹行運,如今他正在北安村安撫瘟疫受災的百姓,滿面愁容。
裴賀三人到達北安村時已是接近黃昏,透過帷帽的輕紗,阿泠看見四周低矮的房屋,如黃雲低垂的樟樹,雪覆了井上一層,卻沒有看見一個人。冬日雖然人大多躲着冷不肯出門,可畢竟是普通百姓,比不高官貴人,不論何時令皆要出門謀生,怎會半截腳印都沒有。
氣氛陰沉,正當她思慮之時,一隻手從下方伸了過來,掌心卧着絲帕。
聞笛的聲音響起來:“瘟疫肆行,大人和虞娘子用此防護吧。”
虞泠眉宇一動,認出這是裴賀的手,停了瞬許輕輕接過來。一縷聲音慢悠悠飄出來:“我已帶了帷帽,大人更要注意。”
裴賀沒說話,遠遠看到一點黑影,便喚聞笛上前。聞笛跺着腳跑過來,那人個子矮小佝偻着背,裹在一件看着厚卻跑着風的舊襖子,看向聞笛的眼神膽怯又警惕,還帶着幾分卑戚。
“我們來找長史曹大人,請問他現在在何處?”聞笛禮貌道。
那人兩撇小胡子一皺,忽道:“您是官老爺?”
聞笛愣了一下,轉過頭跟不遠處的裴賀對視了一眼。
雪點從草窗間飄出來,桌案上隻有一盞微弱的燭燈,茶被端上來,隻幾分便涼下來。“哎呀,這怎樣喝?”曹行運收回手,整個人蜷成一團。手指僵冷發直,一個字也落不下來。
随身的人通告道:“大人,醫師已經調來了,還貼告示召了幾個江湖郎中。”
“江湖郎中?”他說話帶有濃重的鼻音,鼻骨兩側陰影深深。囫囵一陣,猛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那人繼續道:“現在得了瘟疫的約莫三四十人,多為老人與幼兒,已經按照你的吩咐下去,讓康健還未感染的人閉門不出。”
“裡正呢?”曹行運悶悶道。他年近五十,旁人都兒孫繞膝,他還在邊關孤家寡人,如今時刻要擔心自己會不會感染了瘟疫。他眼睛一亮,忽地想起了什麼,急切吐出一口白氣:“裴大人可全須全尾回來了?”
對于這個年輕人他所知不多,隻知是貞元十二年的狀元,來到涼州做刺史還不滿三年。他若從朔北歸來,自己也要輕松不少。
随從搖搖頭,重新從爐子上捧了茶壺來斟茶,“裴大人還沒有回來的消息,随行的人也聯系不到了。”
曹行運蹙眉,裴賀背景不簡單,他若是在朔北出了什麼事,自己的人頭也保不住。想此他眉間籠上陰郁,道:“别忙着倒茶了,派人去查查消息。”
一陣冷意灌進來,好似有人伸手将厚簾子掀開,從外屋走進來。
曹行運倚靠在榻上,擡起眼睛,卻定住了。年輕俊秀的青年站在門前,從下到上擡起眼皮,如松針般的眉宇上沾了點點白雪,烘托他的冷冽。方才他口中腦中的人,就這樣站在他面前,眸色自然,凝神盯着自己。
曹行運撥開外頭的氅衣,肩膀不知為何顫抖起來,被自己死命地按住。他隻穿着襪子下了床榻,差點被繡花軟凳絆了一跤。
“裴刺史?”
裴賀方才松動,奢侈地給了一點笑意:“曹大人可好?”
“大人您可算是回來了。”曹行運點頭,弓着手指直摸着眼角那兩點酸澀的眼淚,“卑職還以為......”
“以為我在朔北丢了命?”裴賀微笑。
曹行運閉住嘴,這才覺得裴賀是個活生生的人。他注意到裴賀身後那個不惹人注意的胡子老頭,竟然是北安村的裡正。他眼睛瞪圓,原來裴賀剛從朔北九死一生回來就來了北安村,也是為了瘟疫一事。他自責道:“卑職監管不利,不僅未解決瘟疫一事,還讓流言四起,危害社稷。簡直百死莫贖啊。”
“你不必自責。”聞笛攙扶着裴賀坐下,曹行運眼尖,問道:“你小子,怎麼受傷了?”
裴賀抿唇,推拒了他遞上來的茶,“摔傷而已,不礙事的。”這幾日日日有人過問他受傷一事,耳朵都起繭子了。
“傷筋動骨一百天,”曹行運砸吧砸吧嘴,“我看大人您先回去吧,這裡交給我就好。”
裴賀笑道:“大人靠近緻仕的年歲,我怎好讓你在這冰天雪地裡受寒。到底我年輕,也好得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