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賀愣了一下,她此言便是答應會跟自己一起回長安。燭光下,少女的笑眼像是盛滿了月光的小舟,他兩頰微熱,忙偏過了眼睛。
虞泠忙好了手下的東西,将石磨臼裡的細粉倒在紙片上,又舀了一匙倒入茶杯中,晃了幾下推至裴賀面前。
“大人嘗嘗,加了艾草和姜一同磨好的粉,暖身的。”
裴賀喝了一口藥茶,好奇:“你一直在朔北,怎麼會懂得藥理?”
虞泠給自己也調了一杯,舒舒服服地喝了一口,方才回答他的問題:“車胤囊螢夜讀,匡衡鑿壁偷光,可見讀學不在于環境如何。況且我在朔北不過三年,從前在南國時便好讀書,涉獵頗廣,隻是淺嘗辄止。大人以為我頗通藥理,其實隻是瞎貓碰到死耗子罷了。”
半晌她捧着杯子,忽問道:“長安是什麼模樣?”
聽到虞泠的問題,裴賀也才反應過來,自打來到涼州為官,他已經許久沒有聽聞過長安的人與事了,現下有一瞬間的愣神像是有誰在耳畔昭告他,該回去了。
“長安?”裴賀緩慢道,“長安有一百零八坊,有東西兩市,有美酒珍馐,詩詞萬篇。長安的夜,燈火不滅,歌舞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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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水撲在臉上,聞笛冷得一個激靈。他哆哆嗦嗦收回被凍紅的手,将竹竿上晾了好幾天的衣服給收了下來。
“哎呀聞笛,大人的衣裳我瞧着還滴水呢?”此處的驿長安三郎是個而立之年的男人,面頰窄小,嵌着一雙機靈的眼睛,笑起來時那兩撇小胡子便翹得如同燕尾一般。他帶着一家老小就住在這個驿站裡。
聞笛狐疑地瞥了一眼,又摸了個通,隻透出來微微的涼意,他不想跟安三郎争辯,隻道:“大人趕着回長安,濕就濕吧。”
安三郎将手擋在額前作遮陽的模樣:“看着樣子明天就要出太陽了。”
“唉,裴大人身旁那個姑娘我瞧着眼生,模樣還不錯,是他的娘子?”他好奇道。
聞笛白了他一眼,解釋:“你莫要胡說,那是虞娘子,從前救過我家大人一命。”
安三郎笑着拍了拍自己的嘴,隻當自己一時興起胡說八道,腆着臉笑道:“今天做了炙羊肉,請大人賞臉來吃一口。”
虞泠一進屋子,炙羊肉的氣味便撲面而來。安三郎正往羊肉上撒着鹽粒和胡椒,旁邊坐着的婦人懷裡抱着一個手裡正拿撥浪鼓的男孩。
是他的妻兒。
小男娃還是不會走路的年齡,咿咿呀呀的,應該吃不了炙羊肉。虞泠想。
“你在朔北,炙羊肉應當是入不了你的眼吧。”裴賀小聲道。
虞泠回答:“我在朔北是當馬奴,不是當公主,怎會有炙羊肉吃?”
後者一時噤了聲,看着腳前的炭火火星跳躍,沾留在鞋面,燙下一個看不清的小洞。
安三郎樂呵呵跟他們分炙羊肉,虞泠拿着羊肉逗弄小孩,小孩饞的口水直流,吃不到又哇哇大哭。
“我二哥在長安,聽說聖上給晉陽公主慶生,建了一個什麼什麼芳林園,耗費萬兩白銀。”安三郎啧啧稱奇,和着一口烈酒咽下羊肉。
“晉陽公主?”虞泠出聲,“可是那位已逝皇後誕下的公主?”
安三郎點頭,繼續道:“陛下與明德皇後伉俪情深,誕下一雙兒女。可惜皇後福薄,早早離世,陛下是百般追思。連帶那一雙兒女,也是寵愛非凡。”
“太子殿下正值青蔥年華,勵精圖治,仁德良善,頗有明德皇後遺風。晉陽公主則聰慧多才,琴棋書畫無一不通。”
羊油在火上烤得滋啦滋啦響,安三郎臉頰酡紅,身旁的婦人推推他,想制止他那張總往外漏話的嘴,“胡說什麼,孩子睡了!”
“睡了,你就先回屋!”
安三郎湊到裴賀身邊,笑道:“我有要緊事要跟刺史大人說。”
“大人從涼州來,定是知道朔北屢犯邊境之事。朝中如今置之不理,苦得可不是我們百姓啦!我有妻有子,舍不下這一番家業,若真有那一日,隻豁出性命也要保全妻兒日後有條好路走。”
“他醉了。”虞泠擡眼,看安三郎暈暈乎乎地将腦袋靠在裴賀肩膀上。
裴賀面上情緒不清,隻道:“誰與你說朝中置之不理?”
“皇帝年老,太子仁德有餘卻太過優柔......”安三郎嘟嘟囔囔擠出幾句話,便被他妻子給拖了回去。
她賠笑道:“我家這口子喝多了救胡說,大人您見諒啊。”
虞泠看着他們隐去的身影,用帕子擦去手掌上的油污,“天下本就山河異變,戰亂之時,最害怕最顧不上的也便是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百姓吧,他們不能做什麼,隻能随波逐流。”
她想起南國覆滅那日,滿地的鮮血屍體,人的性命是那樣脆弱,這麼輕而易舉的就湮滅。她的父王,她的母親,所有的宮人,還有那些她所看不到的百姓。
虞泠跟着王宮裡的女人一起踏上背井離鄉充滿侮辱的道路,為了自保,狠心劃傷了自己的臉,與一個即将病死的馬奴交換了身份。三年來,噩夢纏身,心驚膽戰,除了活着,從沒有想過其他。
她猛地一驚,似乎還處于對逃離的患得患失,那些傷疤開始發燙,發癢,折磨着她。
裴賀注意到她的不對,關切道:“你怎麼了?”
虞泠回過神來,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