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十二想試着扶起癱軟在圈椅上的陸觀棋,卻被他猝不及防吐了一臉瓜子皮。他躲開,紅着臉用袖子去擦,裴賀歎了口氣,一手拽着陸觀棋的胳膊将他拉起來,陸觀棋的臉暈暈乎乎地砸在他後背上,手裡還未放下的酒壺輕灑出來,酒液順着裴賀的肩頭淌至前襟,淋得他一身狼狽。
“少卿,你的衣衫——”崔十二驚詫,像替他擦拭,卻被裴賀躲過。
裴賀低頭看了一眼,道:“無礙。”
“早知便攔着他不讓多喝酒。”他二話不說将陸觀棋背在身後,後者冷不丁冒出幾句醉話,他全當聽不見。
“陸兄說什麼呢?”崔十二跟在身側。
“廢話。”裴賀道。
長安城夜晚宵禁,他們可不能誤了時辰。
街巷人來人往,早春桃花暗香浮沉。細窄的巷道裡摩肩接踵,十六花燈臨街燃明,熱情的商戶,美麗的胡姬,千人千面,一息之間掠過不少。裴賀在涼州三年,鮮少能看到如此繁盛的景象,盛世長安,天子腳下。
街邊雜耍藝人玩起吹火把的功夫,鼓腮一吹,火把上火焰膨起,飛出數點火星。
煙灰彌漫間他窺見對面人群中一個熟悉的聲音,人還有煙火阻隔了他們,女子身着胡服,發髻挽地随意,落下幾縷發絲,她正全神貫注地注視着中間吹火把的人,不時鼓掌叫好。
人潮褪去,兩人才目光相織。
陸觀棋自裴賀肩頭擡起醉意迷蒙的雙眼,隻瞧見一個婷婷的小娘子走過來,驚詫出聲:“洛神,真洛神,從畫上走出來了......”
裴賀看着虞泠步步走到他跟前,眉眼逐漸清晰。
雲髻峨峨,修眉聯娟。丹唇外朗,皓齒内鮮。
“裴少卿。”虞泠作揖。
裴賀怔然:“你已然會了晟朝的禮節。”
虞泠笑笑:“入鄉随俗嘛。”
裴賀不忘介紹身邊的人:“這位是崔冉,背上的是——”
“阿兄!”陸言蹊擠上前,對着裴賀背上的陸觀棋道,“阿兄,你怎麼在這?你怎麼成這副模樣?”
“言蹊妹妹?”崔十二跟她打招呼,解釋道,“陸兄喝多了,我們沒能攔住他。”
陸言蹊氣憤地揪住陸觀棋的耳朵,将他從裴賀的肩頭硬生生扯下來,她把手裡拿着的物什丢給梅珠,兩手拖着他:“又喝得醉醺醺地,看我不告訴阿爹,讓他家法伺候。”
“壯志難酬啊——”陸觀棋模糊吐出一句,又轉了語調,浮起一抹微笑,“洛神,哈哈,仙女......”
陸言蹊匆匆跟三人告别,兄妹二人打打鬧鬧地離開。
虞泠掩唇一笑,如江南煙雨蒙蒙的眸子擡起來。
崔十二與她一作揖道:“叫我崔十二就好。”
虞泠回禮,“虞泠。”
崔十二從來不曾見過虞泠,見她與裴賀相識,更是好奇,猜測他們是在涼州的舊友,于是道:“從前不曾見過虞娘子,你與裴少卿是如何相識的?”
二人對視一眼,裴賀道:“我與虞娘子在涼州相識,她于我有救命之恩。”
“原是這樣。時間不早了,二位早些回去吧。”崔十二以朋友之禮微一拱手。
夜色如墨,坊中卻燈火通明。
初春尚寒,尤其是夜間,虞泠環抱起手臂,目光被身側的花燈吸引。
裴賀忍不住輕聲問道:“你怎麼會在這?”
“嗯?”虞泠回過神,“感受長安燈火,增長見聞,不做目中空空之人。”
她又道:“那少卿你怎麼會在這平康坊之中?來喝酒取樂?”
虞泠話中帶了幾分笑意,人人皆知平康坊中秦樓楚館最為盛。
裴賀道:“我是随陸觀棋而來的,他父親是戶部尚書,他本人時任戶部員外郎。”
虞泠聽他一口一個“戶部”也不知是要為自己解釋,還是要暗示什麼,“少卿您是為了我的戶籍而來?”
裴賀一愣,怕她以為自己是故意這麼說來索取感謝的,于是解釋:“倒也不是,随意提起。”
虞泠沒想到裴賀會為了自己的戶籍一事專門去找陸觀棋,看來她特地奔着陸言蹊而來是白做一趟了。想着她彎起唇角,朝着裴賀彎腰行大禮,道:“就算不是我也要謝過少卿。”
裴賀恍神,幹咳一聲拂袖道:“不必。”
他從身後拿出一個玉匣遞給虞泠,裝作無意道:“方才路過乘雲閣看到此物......不是,撿到的,你若喜歡,就送給你了。”
虞泠目光燦燦,“還能撿到這樣好的東西,真不愧是長安!”她打開玉匣,被匣中之物驚愣住。
那是一朵純金打造的佛前蓮花。虞泠愣住是因為她曾見過此蓮,在佛誕祭祀時,她和娘被擠在人群外,天子親臨,祝聖繞佛,那盞佛前金蓮就綻放在佛龛之下。
她的指尖停在半空,如同凝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