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泠深吸一口氣,她低下頭交合的掌心裡已經沁出汗珠,既然已經預備走上這條路,就不要畏懼退縮,還有躊躇。
她愈加平靜,好像方才真的隻是賞了一場雨。
耳邊雨聲嘩嘩,一道聲音卻突兀地闖入她耳廓。
“一壺紫筍。”
虞泠擡起眼睛,裴賀正在對面的座位徐徐落座,他像是不曾注意她一般,端坐而後撫平自己的衣角。
“少卿你......”她作了一個禮,見裴賀身上還有斑斑雨點,便關切問道,“外頭下雨了,您淋濕了?”
裴賀不動聲色擡手呷了口茶,霧氣間他的眼神淡漠審視,瞳孔像硯台上化開的墨,無聲無息的逐漸清晰起來。
虞泠從來見得都是他或嚴肅或溫和的模樣,第一次在他身上見到屬于大理寺少卿應有的那種冷峻,還有探索。
她猜出了他想問什麼,隻微微揚起唇角。雨落如幕,裴賀的心急促地跳起來,虞泠越是不說話,他便越是急躁。
虞泠似乎拿捏他了一般,過了一會兒才開口:“這裡是大理寺嗎?大人要拷問我?”
“不是,”裴賀出口便是否認,不時他便知道自己想錯了,面前這名女子比自己想象的要複雜地多,“你見陸言蹊究竟是為何?”
“是為了戶籍啊,我沒有戶籍如何在長安活下去。”虞泠不急不緩道。
裴賀蹙眉:“可是我已經為你準備好了戶籍。”
“是樂師、雜戶,還是大人的奴婢。”虞泠看着他,她又道,“閣下可知道,我要的不是普通的戶籍,是男子的身份。”
聞言裴賀詫異:“你要男子的身份做什麼?”
“我不怕少卿您将我抓起來,我想讀書,想入仕。”虞泠神色認真。
“為什麼”裴賀不覺得她天方夜譚。
虞泠道:“因為見慣衆生百态,遭辱過,瀕死過,不肯庸庸碌碌度過此生。說我異想天開也罷,癡心妄想也罷。人不該認命,我不認命,所以我活到了今天。讀書,面世,成全心中抱負,不是男子的獨權。”
裴賀目色凝重,問她:“女扮男裝,你不怕死嗎?”
“不怕,”虞泠搖頭,“我若是怕死就不會從南國俘虜的隊伍中逃出來,若是怕死也不會設計帶您出朔北了。朔北的狼,可比您這個大理寺少卿吓人多了。”
裴賀知道她又故意扯開話題,心裡默念了數遍“我為何要關心你”,擡手咽下了口熱茶。他自小讀書,後考學做官,即便是從長安至涼州一路颠沛流離也沒見過此等離經叛道之事。
“你要考慮好,好不容易逃出來。”
“考慮好了。”
裴賀在心裡問了無數遍為什麼,可是話到嘴邊像是理解眼前這個人一樣,化成沉默。
雨下不停,青石闆上水流潺潺。虞泠賞了會雨,餘光看裴賀也随着她的目光怔怔看着雨幕。
兩人無言,像是舊友。
“雨停了。”虞泠“哈”了一聲,将杯中茶飲盡,她看向對面之人,問道,“您等人?”
裴賀頭也不回:“大理寺查案。”
“原是來蹲着誰,還以為是為我而來呢。”虞泠靠着木桌前傾身子,貼在裴賀耳側輕聲道。
她伸手撥弄發絲,轉身道:“那虞泠就不打擾少卿查案了,就此别過。”
裴賀忍住沒回頭,别過什麼别過,晚上還不是要府中相見?
陽春三月,松柏青青。
高牆之下,三五官員成行,日光斜落,照在那腰間的金銀魚袋之上。
“此次國公府世子一事可使聖上勃然大怒,搶奪民女,販賣私鹽,樁樁件件,簡直荒唐!此事由大理寺經辦,裴少卿,現下人還扣押在大理寺否。”
見話題移至自己身上,裴賀又不能多說,隻道:“案件未結,下官隻做分内之事。人,現在确實不在大理寺——”
“想做分内之事難,也不難。”說話的是洛挽山,“那世子不過仗着聖上對明德皇後的那些情分,你猜陛下為何遲遲不決?”
裴賀時才至長安,對其中的彎彎繞繞不甚了解。
官員多對先皇後一族頗有異議,無非是他們仰仗皇後行不義之事,而陛下因為對先皇後的思念,愛屋及烏對他們多為忍讓。
“從前是忍忍,如今陛下年邁,也想借此事探探太子之心。”
他說話像含着一口茶,慢吞吞藏着隽永。不時幾人已經步行至通乾門,洛挽山拍了拍裴賀肩頭,歎息道:“你是後輩,我多叮囑你一句,明德皇後母族一事一向棘手,你能不過多參與就不要多言。大理寺卿若想趕鴨子上架,你隻管聽不見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