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便到了秋天,風蕭蕭兮易水寒的号角送走了出征的将士。
邊關艱苦,将士們喝苦酒虞泠也跟着喝苦酒,将士們吃糠咽菜,她也跟着吃糠咽菜。踏在這片曾經的土地上,她心中沒來由的有種異樣的感情,像是凍到幹裂的農田被人猝不及防灑上一瓢熱水,在一陣刺激的滾燙後,是寒涼的底色。
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以後種種,譬如今日生。
她站在荒涼的沙坡上,面向一輪圓月,感受着越來越低的溫度重新拿起那枚竹笛。
竹笛冰涼的笛聲,靠在唇邊,在南國時無數孤獨的備受屈辱的夜晚,虞泠都是這樣度過。
希望故去的魂靈可以聽見,屬于他們也屬于自己的安詳曲。
秦塞雲聽見這笛聲,心裡倏地柔軟,他捧着烈酒,呼出一口白氣:“這小娘子什麼來曆,這樣的有本事?軍營艱苦,從來連哼一聲的抱怨都沒有。”
李谲擡起頭,那明月連同女子的身影一同倒映在他眸中,他哼笑一聲:“她怎麼會抱怨,她等着離開呢。”
“這段時間是虞娘子幫着我們謀劃,排兵布陣,屬下對她都有些改觀。這世道困住女子太多,若是沒這些束縛,還不知道要壓了多少男人。”秦塞雲說着說着羞愧地笑了笑,“殿下,你說虞娘子來自南國,如今有幫着我們去拿雲州,心裡作何感想?”
李谲瞪了他一眼,道:“恰如此曲,心不甘情不願,隻能乞求魂靈安息。”
“你說人總是在心裡自己和自己博弈,”李谲端起酒杯,往墊了毛褥子的座位上一靠,“卻是人情似紙張張薄,世事如棋局局新,永遠沒有一個結局。”
秦塞雲看着他:“屬下與殿下相交多年,也是靠着殿下才得以爬到如今的位置,棋盤已成,隻差一子,一子落定,勝負已分。也算不負貴妃娘娘——”
李谲道:“我娘在宮中數年,溫良恭儉,德仁兼并,樂善好施,善待下人,也不過是個貴妃,依然抵不過那個人在聖人心中的位置。我先生,不過是在臨緻仕前上了一道折子,便負屈而死......本王不信,情感真的能抵過那麼多,足以蒙蔽一個人的雙眼。”
“太子殿下溫文爾雅,學富五車,雖有治國之能但到底太過柔軟慈悲,這是為一國之君的大忌。”這裡是關外,遠離長安,秦塞雲便把想說的都說了,“殿下心狠,故而屬下才會選擇追随您。”
李谲蹙眉:“皇後的一雙兒女走到本王前頭,可是你信不信,本王并不憎恨他們......”
秦塞雲點點頭,太子李珃做人毫無錯處,李簪雪雖然嬌蠻,但不過是個被寵壞的公主。
他們擡頭看着天上那輪孤寂的明月,手中的烈酒,周圍的篝火火星迸裂聲,預示着戰事将起,心裡卻格外平靜。
一曲畢,虞泠緊了緊身上的披風,她回過身,正好看到軍帳外秦塞雲跟她招手,隻微微颔首。
秦塞雲啧了一聲,含着酒道:“兩個冷人,還是酒熱乎。”
李谲起身,走到虞泠面前,擋住她的去路:“虞娘子方才吹的是什麼曲子?”
虞泠垂眸看了一眼腰間的竹笛,道:“随便吹的,沒有名字。”
“不若本王給這首曲子取個名字?”李谲深吸一口氣,看着天上的明月微微一眯眼睛,道,“如此月夜,就叫明月如何?”
“殿下還是多讀點書吧。”虞泠繞過他而去。
李谲在她背後,露出一個笑容:“這裡怎麼樣,回家了?”
“這裡并非我的家殿下,虞泠沒有家。”虞泠轉過身,抿出一個淡淡的笑容,那笑容背後是無邊的漠然。
她跪下身,輕撫地上的沙塵,讓其柔軟地堆在掌心:“我的母親死在這裡,箭貫穿了她的脖頸,鮮紅的血濺了出來,濺在了我的臉上,就在這......”,她的指尖顫抖地撫摸在臉頰處。
“我們不曾享受過王室帶給我們的榮華富貴,卻承受了破國帶來的屈辱。”虞泠笑笑,“真是太不公平了。”
她張開五指,讓細沙從指縫漏下。
李谲沒有說話,隻遞給她一把弓箭。
虞泠擡眸,伸手接過弓箭,站起身用力一拉,羽箭朝那明月而去,跨過一道弧線,不知落在了何處。
“浪費可恥啊。”她輕聲歎道。
“鐵器,哪有人重要。”李谲雲淡風輕道,“你對南國和朔北都那樣了如指掌,你這樣的能人,本王上哪裡去找?”
虞泠笑:“怪不得殿下你非我不可。”
她往前指了指,“這條路,當初我的逃亡之路,劃花了自己的臉代替了一個病死的馬奴。此處,駿馬不易行,隻能靠人力,還要防止潛藏的沙漠中的旋渦,一個不小心就被吸了進去。”
“這個方向,”她又指了一處,“朔北曾經攻入南國的行進路線,那天我看見赤紅色的天空,以為太陽懸挂不住要落下來。”
“還有這兒,”虞泠放緩了聲音,“祈禱神明,拜倒的方向。”
她想起成千上萬的人,想起盛裝打扮的阿姐,想起那尊佛前金蓮,曾經虔誠被供奉的物件,如今流落在外,成為拍賣會上的一個在普通不過的玩意兒。
“不日你要占據的王宮,是我的出生地。”
朔北雖然亡了南國,但因為缺少這一副堪輿圖始終沒有真正地攻下南國的宮城,現如今的南國宮城雲州還居住着一些曾經的南國人,他們永遠不會知道,即将到來的鐵騎中有他們不曾承認過的公主。
李谲心中有預感,雲州一戰之後,這個女子又不知會飄零何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