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裴賀披上氅衣,撐着傘走入雪地中。
聞笛上前遞過一張薄紗似的面巾,提醒道:“聽聞有難民生了疫病,郎君你可要當點心。”
裴賀接過面巾,他沒有急着帶上,反而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際,上天不會憐惜任何一個人的疾苦。
百姓的苦皆是由上位者的無能。
他裴賀,寒窗苦讀數十載,到如今都沒有參透,為官,到底要怎樣才能做到圓滿。如今,連保住自己的命都是難得。
他不由想到虞泠,從公主到馬奴,苟且偷生忍辱負重,好不容易逃脫,又女扮男裝讀書入仕,她又是為了什麼?為了一切由心,為了不再受人的束縛過活?
權力到底是虛假的還是真實的,真正的權力又掌握在哪些人手中。
陽泉侯看似擁有無邊的權力,可是就像一隻風筝,縱然上天入地,還是被那根細細的線索牽絆着。而虞泠呢,看似她四處碰壁,可是她無論做任何事都由着自己的内心。
她不曾斥責自己的無為,因為她懂他。
裴賀盯着自己的掌心,那裡鮮血湧動,不聽地跳動。
這間舊廟在村子裡有些時日了,是個無名無姓也不知供奉了什麼神仙的廟堂,裡正便将那些逃難而來的百姓安置在這裡。
難民們席地而躺,裹着舊被褥,到處都是污漬和吃過的殘羹冷炙。一家四口凍得瑟瑟發抖,僅僅擠在一床薄被中,懷裡的嬰孩伸出黑漆漆的小手,想要摸泥地裡的髒污塞進口中果腹。
虞泠見狀忙攔着,便給那一家人遞了熱騰騰的粥飯。
她蹲下身,打濕了帕子,一點一點擦着嬰孩手上的污漬,卻忽然頓住。
那嬰孩髒污之下的食指軟趴趴成了一團爛肉,顯然是太過饑餓自己啃食導緻。她很是心疼,看着小孩伸着小嘴啜吸白粥,像一隻灰撲撲的幼兔。
“慢些吃,不要着急,還有很多。”她溫聲道。
對于那一家人來說此刻的虞泠不輸從天而降的仙女,帶來了象征慈悲的食物。他們放下碗,向她磕頭跪拜,口中呢喃着謝謝,連帶着還不滿三歲的幼兒。
虞泠忙攔住:“不用,不用......”
她垂落的目光像是四處紛飛的冬雪,所落之處滿是可憐至極的百姓,他們皆是從戰火紛飛中逃來,挺着一息尚存,四處求生。
虞泠隻覺得悲哀,前半生她做過公主也做過卑賤的馬奴,做過國子監的學生也做過個人的幕僚。她見過上層人的富貴奢靡,他們鐘鳴鼎食,以人為腳踏,肆意取樂,同樣見過下層人的凄苦,受盡屈辱,隻為活着。
活着沒有那麼容易,有些人,想活着就已經拼盡全力了。
不知不覺間,一滴淚落在腮邊,順風斜斜淌去。
虞泠偏過頭,低頭看向鍋中翻湧的白粥,仿佛天地倒懸,熱氣蒸騰騰傾瀉而下,世界起了霧。
霧,讓他們看不清彼此,霧,讓他們平等而視。
張翠翠掰了塊餅子埋在粥裡,遞給虞泠:“姐姐忙活這麼久,你也吃些吧。餅子冷,埋在熱粥裡才好下嘴。”
虞泠搖搖頭,推阻道:“我還不餓。”她擡頭,見張翠翠也是一副不忍的模樣,便示意她将粥像緊着需要的人給。
翠翠看樣子剛強,其實内心是個柔軟的人。這是天賜給女子獨特的善良。
雪,逐漸在地上鋪了厚厚一層。
翠翠擡眸望天,歎息道:“這雪,何時才能停啊——”
虞泠拍拍她的肩膀,笑道:“瑞雪兆豐年,來年春,一定是個好光景。”
“嗯嗯。”翠翠用力點頭。
此話卻勾起了虞泠對阿滿的回憶,她噤了聲,緘默不言,整個人就像一碗放在角落白玉碗盛的白粥,你明知她溫暖,卻也涼薄簡單。
“這不是豬肉西施嘛,也來幫忙了?”來幫忙的村民認出了張翠翠,笑着打招呼,又看見她身邊的虞泠,一副陌生模樣,便問道,“這位娘子是......”
沒等虞泠開口,翠翠便攬過了她的肩膀,自顧自道:“我遠房表姐,來探親的。”
說話的村民又打量了幾下,樸實笑笑:“原是你的親戚,也是個心善的,大冷天也願意來幫忙。”
“大家都是大晟的百姓,衆生平等,理應互相幫助。”虞泠笑着便用木勺盛起一碗熱騰騰的粥。
說着張屠戶拎着水壺跑來,他的厚棉鞋踩在雪裡有特殊的聲響,小而安靜。
他将水壺中的熱水倒至杯中,供大家飲用。
“敞開了懷喝啊!”
張翠翠發覺裡面是幹巴巴的白水,還嘟囔着:“爹好歹你也化些糖嘛,喝起來也有些味道。”
張屠戶瞪她一眼:“你這個敗家丫頭。”
說是瞪,其實還是溫柔和善的一瞥,好像再說等我回去就給你化糖水,不要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