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無回是後來取的藝名,她本名叫黎春風。
初次聽見這個名字,是在二零一九年的聖誕節,她們的自我介紹環節來得比較遲——她說她叫邱一燃,她說她叫黎春風。
她眨眨眼,說邱一燃這個名字很好聽,因為剛剛好,她喜歡連名字都像會願意為愛孤注一擲的女人。
她笑得不行,說黎春風這個名字也很好聽,剛剛好,她喜歡名字聽起來溫暖可靠的女人。
女人笑眯了仍舊洇着醉意的狐狸眼,說原來我們從名字開始就很相配。
春風一燃。
不轟轟烈烈愛一場,那也太可惜了。
“黎小姐。”
二零二四年,雪下得似乎比那年還要大,或許曾經的邱一燃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會這樣稱呼這個女人。
但這件事還是發生了。
她阖上眼皮,不去看黎無回對此有何反應,“雪下大了,你該回去了。”
話落,她毫不留戀地轉身,雙手用力地撐着拐杖往回走。
她像個逃兵,哪怕手中唯一的武器是她窘迫混沌的根源,但除此之外她無計可施。
“邱一燃。”
黎無回在她身後喊她,仍舊聽不出是什麼語氣。
這次邱一燃并沒有理會,甚至越走越急,腳邊揚起的雪塵越來越多。
但人着急了平衡就沒掌握好,于是走了幾步就一個踉跄,差點摔倒之際——
雪塵飛揚,一雙手牢牢地扶住了她。
女人将手心搭在她的手背上,幫她撐住慌亂之際差點失衡的拐杖。
而她第一感覺是觸目驚心的涼,像個死去很久的人。
但等她自己站穩之後。
那雙冰涼徹骨的手便松開了,安靜地垂在腰間。
她們都不說話,空氣中隻剩下呼吸聲。
沒有任何一個人想要率先開口,尤其是在這個難堪的小插曲後。
“你的假肢呢?”直到邱一燃手上殘餘的體溫消失,黎無回才再次出了聲。
這個問題原本很親密,适合發生在關系親近的人之間。
可按照她們如今對彼此生活沒有任何參與度的關系,聽上去就很像是質問。
縱然黎無回故意将聲音放輕了些。
“不舒服,剛剛取了。”邱一燃垂眼,注視着自己右腳鞋尖上粘着的碎雪。
以及黎無回兩隻高幫靴上粘着的雪。
“你……”黎無回似乎是還想順着往下說些什麼。
“我要回去了。”邱一燃打斷了她的話。
她悶着步子往前走。
卻看見剛剛争執的那一片人已經散開,有幾個人被抓走,有幾個圍在一起看熱鬧的往這邊走過來,嘴裡似乎還在熱火朝天地讨論着些什麼……
幾個人中有個人指着公交站牌上的黎無回說了一句什麼話,于是一夥人齊刷刷地往她們這邊看了過來——
和那夥人的目光對上,邱一燃停住腳步,下意識地返過身,想去提醒黎無回。
卻也在那時重新撞上黎無回的視線。
黎無回模特出身,身高出衆,而她也差不了幾厘米。
兩個人視線總是一平齊,就像擊劍運動員手中的劍那般交鋒。
“邱一燃。”大雪紛飛的夜,黎無回定定地注視着她,“你送我回去吧。”
其實邱一燃完全不想要面對清醒的黎無回。三年前分開時她警告自己既然已經決定就不要心軟,于是最後那一面幾乎耗盡她所有的力氣。
她那時候沒想過自己會再見到黎無回。
雪夜因為那一夥人将黎無回認出而變得重新嘈雜起來。
邱一燃壓低聲音,沒有答應黎無回的要求,“有人走過來了,你快回去吧。”
話剛落下,就聽見身後嘈雜的腳步聲在往這邊靠近。
黎無回顯然也發現了,第一反應是傾身往邱一燃這邊走過來,“你先過來。”
而雪天路滑。
邱一燃走路不便,走了幾步差點又滑倒。霎時間她脫口而出,
“你别過來!”
于是黎無回真的沒有走過來。
她在離她幾步遠時,就像是突然想起什麼,硬生生地在原地駐足。
天旋地轉間——
邱一燃用盡力氣将兩邊拐杖插進厚雪中,才勉強站穩。
站穩後她短促地舒了口氣。
再擡頭時,便對上那雙直直盯着她,幾乎要将她貫穿的眼。
幸好,幸好。
黎無回沒有像剛剛那樣過來扶她,也沒有再一次像個救世主那般降臨拯救她的狼狽。
而是定在原地。
隔着雪幕寂靜地望着她,也沒有問她什麼。
此刻邱一燃連脊背都在顫抖,她幾乎是在用全身力氣撐着兩邊的拐杖。
但她莫名覺得,在這種時候,黎無回比她更像那個被沉重壓着的弱者。
窒悶的對峙沒能持續太久,等那群人快走過來之際。
黎無回才又低着臉。
從站牌後拐去了邱一燃那輛黃色出租車停的位置,站在副駕駛車門邊。
再擡頭,遙遙地望着她,像示弱,像請求,
“邱一燃,我開不了車。”
-
在車上氛圍比想象中安靜。
隻不過上車時,黎無回看到了邱一燃之前放在副駕駛的雜志——
封面人物是黎無回的那本雜志。
邱一燃後悔幾個小時前将它随手放在副駕駛,但如今被黎無回看到,她也隻能說,
“客人的遺留物。”
或許是她的解釋比提問還要來得快。
黎無回聽了,隻是淡淡地“嗯”了一聲,不知道有沒有信。
停了很久,才又說了一句,“這個采訪中有人向我提起你的事。”
邱一燃沒想到黎無回會這麼直截了當地說出來,毫不避諱。
以至于她的沉默反而顯得像是她在為這件事而心神不甯,“我知道。”
“你知道?”黎無回反問,卻又很快自己回答了,“你看過了。”
“擦的時候不小心看到了。”邱一燃沒否認,“客人的雜志濕了,我總要替她擦幹淨再還給她。”
“那你看完了嗎?”
“擦到的地方就看了,沒擦的地方就沒看。”
“你看到我說什麼了?”
“……還沒有。”
黎無回不說話了。
車内瞬間隻有雨刮器的聲音在響,邱一燃以為她睡着了。
黎無回一喝多了酒就會睡覺,不管在哪裡都會直接倒頭就睡,倒是不發酒瘋。
“你剛剛在樓上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