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夜晚讓人心力交瘁,邱一燃回來後夢見黎無回。
夢裡是在三年前的巴黎,也是個平安夜,也下了雪。記憶中那場雪下得尤其大,讓整個巴黎顯得慘白如同死灰,像失去所有顔色。
邱一燃站在雪中,撐着雙拐的手被凍得僵硬,每一次呼吸都極為艱難,像是在搶奪上帝手中的空氣。
寒風像碎刀片,狠狠刮過她左腿下面的金屬支撐杆,而她對黎無回說——
“黎無回,我再也不想看見你。”
那是她第一次喊她黎無回,也是她們最後一次見面。
其實在這之前,她從未設想過她和黎無回分手時會是什麼場景。
後來她回想起,總覺得老天太殘忍。
偏偏就下了雪,偏偏就是平安夜,偏偏,就和她們初遇那天的巴黎沒有什麼分别。
離開巴黎後,她也無數次想起過這天,想起那時黎無回看向她的眼,想起那時的黎無回在冬天總是穿得很少,經常都隻是一件薄款的大衣——
但那天黎無回穿的大衣顔色她都記得清清楚楚,像栗子一樣的棕色。
頸下還圍着條厚絨圍巾,像春天那樣的綠色。
黎無回半張臉被圍巾擋住,卻仍然要固執地繃緊下巴,也仍然美麗得不可方物。
而黎無回對她說了什麼?
她也一樣記得的。
她記得那天漫天風雪,黎無回睫毛上落了碎雪,卻連眼睛都沒眨一下,盯緊她,無比清晰地對她說出了那句話,
“你以後還是會看見我,會想起我。”
她也記得那個時候黎無回沒有哭。
或許分手對這個女人來說隻是件小事,被分手的難堪大過于悲戚。
于是回憶中黎無回在大雪紛飛中眼圈泛紅,也極有可能隻是邱一燃的錯覺。
“你聽到巴黎會想起我,聞到這種香水味會想起我,看到下雪會想起我,隻要用你現在那條假肢走一步路就會想到我,不管你在哪裡,你都會看見我。”
“你一分鐘會有五十九秒鐘想到我,你在路邊看到的廣告牌十個當中會有八個是我,你遇到的人裡一百個會有八十個跟你提到我的名字,你會反反複複地想起我,看見我,你這輩子都躲不開我……”
雪下大了,在肩上落成白。
邱一燃沒等她說完就轉了身,在厚雪中留下一串腳印。
而身後黎無回最後那句話說得像是對她恨之入骨,像是最惡毒的詛咒,
“邱一燃,隻要你還活着,就永遠無法如願以償。”
-
再次聽到這句話後,邱一燃醒了。
那時天已經亮了,臨界馬路嘈雜得像剛殺過豬的菜市場,但出租屋内還是灰蒙蒙的,郁沉得像是被悶在罐頭裡。
她盯着天花闆,很久很久,都沒能緩過來。
其實她已經很久都沒夢見過黎無回,也沒想起過那一個平安夜了。
現在想來。
如果分手時那麼難堪,如果當初說想要天天看見黎無回的是她,分手時卻說再也不想看見黎無回的那個人……也是她。
那昨天黎無回說實在恨她,也算是沒有說錯。黎無回向來敢愛敢恨,或許這也是當初她會愛上黎無回的原因。
隻是她沒想到,到現在,黎無回仍然還恨她。
即便那情有可原。
邱一燃沒能在床上緩多久。
懷念過去是隻有幸福的人才有資格去做的事情,早高峰是短程單最多的時刻。
她下了床,殘肢處仍舊有些腫脹,但好在昨晚用熱水敷過又敷了傷藥,比昨天情況稍微要好些。
隻是走路仍舊有些跛。
假肢穿戴上去後磨得殘肢有些痛。但她不可能輕易因為這種情況就将生活停擺。
更何況,整整三年半過去,她已經習慣這樣的步行節奏。
截肢後她走路仍然不太自然,稍微仔細一點的人,就能看出來她左小腿無法自主活動,盡管她已經做過無數次複健,以及力量訓練和日常訓練。
但假肢再先進、再接近人的正常步态,也先進不過人正常的身體部位,每次走路都是需要用殘肢來帶動支撐。
也就是說,從三年半以前那場車禍醒來後起,她就永遠沒辦法像正常人那樣走路。
不僅如此。
穿脫假肢也成為她生活中比正常人要多出的一個必要步驟,出門前,回家後……
甚至是買鞋要考慮假肢适配是否舒适,是否不會影響到殘肢,買褲子要買寬松的,認識一個新的人,總要多出一個比常人需要說明的地方。
積極的人看見她的腿,總會勸慰她,缺半條腿而已,她和正常人沒什麼兩樣。
但隻有她知道。
她比正常人少了些東西,也多了些東西。光是要讓自己去努力靠近所謂的正常人,就需要耗費十倍氣力。
出門前,邱一燃掀開褲腳給假肢穿鞋,忽然又看見了那句話——
Ian,You are here,I'm here。
她愣了半晌。
然後将褲腳一點一點放下了。
-
邱一燃出門,跛腿走到車上。
還沒發動車,卻又瞥見被放在副駕駛的那本雜志,手中動作頓了下來——
遺漏的那位客人在今天早上聯絡了她,短信來說請她幫忙保管,今天晚點會過來拿。
還真讓黎無回說對了。
時過境遷,如今她用這條假肢随便走一步路,在車上随便撿到一本雜志……全都是黎無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