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巴黎下雪了?”
二零一九年,邱一燃二十四歲。
平安夜,巴黎漫天風雪。
她接到了姨婆林滿宜從國内打過來的視頻電話。十四歲前她一直在國内,林滿宜是她的撫養者。
“嗯,很大。”邱一燃仰頭,紛紛揚揚的雪花被風吹得直往她身上撲。
她像個剛到這座城市的新奇小孩,将攝像頭帶着在周圍環顧一圈,
“十年了,巴黎好像從來沒下過這麼大的雪。”
“冷不冷?”電話那邊的老人不習慣視頻電話的使用方式,臉都沒完全露出來,隻露了半張蒼老的臉和耳朵上的耳罩,
“冷就多穿點,别以為自己還年輕就逞強!”
“不冷。”邱一燃笑,給林滿宜展示自己頸下圍得緊緊的綠格紋圍巾,
“您給我寄的圍巾收到了,正戴着呢。”
“我看看合不合适……”林滿宜在鏡頭裡湊過來,眯着眼,
“給你和無意一人定了條,她那條是紅色的。”
邱一燃配合地仰起頭。
全方位地展示自己頸下那條圍巾有多厚實,“正合适。”
“還行。”林滿宜的評價很簡潔,她向來很少直截了當地誇人,這已經是她最不吝啬的評價。然後她用她的老花眼盯着邱一燃好一會,懷疑地說,“你今天有什麼好事嗎?怎麼笑嘻嘻的?”
“這麼明顯嗎?”
邱一燃笑彎了眼。
看着書店内在攝影專櫃來來去去的人影,“我的攝影集今天上架。”
林滿宜“哦”了一聲,“那是值得高興,我等會讓無意給我也訂一本。”
“不用。”邱一燃說,“我剛剛已經買了給您寄到國内去了。”
“也行。”林滿宜沒反對。見她實在高興,表揚了一句,“出息了。”
卻又适時地提出提醒,
“但要戒驕戒躁,别總以為自己多了不起。”
林滿宜是個退休老教師,嘴上不饒人是老毛病,但并不過,也不至于打擊她的積極性。
在邱一燃十九歲成名,衆多誇獎和贊譽,衆多她在那個年紀不該擁有的東西一股腦地朝她湧來,令她迷茫之際,也是林滿宜一句話一針見血,适時地将她拉了回來。
“嗯,知道。”邱一燃虛心接受林滿宜的教誨。
林滿宜沒再說什麼,跟她聊了聊蘇州的事就挂了電話。
之後,她收起手機,心裡計算着,在她這通十三分鐘的電話裡,這間書店裡有二十五個人路過她的展櫃,有二十四個人拿起過她的攝影集。
她已經為這個成績感到滿意。
至于最終購不購買,不重要。
她轉身決定去下一家書店。
而就在她剛轉身之際。
肩膀突然被撞了下。
驟然間——
對方手裡的東西四分五落地砸下來,砸到她腳上。
冰涼的液體瞬間潑到腿上,她皺了眉。
然而下一秒,撞她的人匆匆忙忙地去撿地上的書。
她彎腰幫那人撿了幾本。
那人卻拿了書就跑。
很沒禮貌。
邱一燃不太滿意地看了眼自己褲腿上沾到的咖啡漬。
但今天是個好日子,她不打算計較。
摸了一通沒在自己身上找到原本該随身攜帶的手帕,于是找零售店買了紙巾。
她十分耐心地——
将左腿褲腿上沾到的咖啡漬擦幹淨,反複清理,最後看着自己勉強算幹淨的那截小腿,沒所謂地說了聲,
“好吧,沒關系。”
這個冬季雖然雪下得又大又厚,但奇怪的是,并不冷。
大概是因為巴黎的雪也總是伴随着聖誕節,五彩缤紛,像白色的熱巧克力。
明明是雪,卻很溫暖。
逛完六區的幾間書店,天已經黑了。
街上聖誕氛圍濃厚。
街燈黃澄澄的,像一顆顆南瓜聯結在一起,然後慢慢融化,淌在每個人的臉龐上。
邱一燃抱着棵剛買來的盆栽聖誕樹,準備去寄宿家庭的Olivia新居參加溫居宴。
Olivia已經在電話裡催得厲害。
邱一燃急匆匆地踩着雪,腳步飛快地跑過幾條街,才勉強攔下路邊一輛出租車。
出租車停下來。
她打開車門,小心翼翼地護着盆栽聖誕樹鑽了進去,卻沒注意到與此同時——另一邊車門也響起了關門聲。
回過神來的時候,氣還沒喘勻。
她已經隔着聖誕樹感覺到自己身邊還坐着一個人。
于是她連忙扭頭去道歉,“不好意思,我——”
話沒說完,身上的雪撲簌簌地往下落,聖誕樹上的彩燈一閃一閃,亮晶晶的,然後她看見了那個女人的眼睛——
熱的,飄飄的。
迷離,憂郁,卻又風情萬種的岩漿。
她原本很擅長和人對視,很多人說她的眼睛生得不适合當攝影師,因為太溫存。
可她自己從未對此有過任何感覺,溫存的眼睛長什麼樣?她不知道。
但這次,她遇上了讓她用最快速度移開視線的一雙眼睛。
并且覺得這是聖誕燈加上剛剛盡全力奔跑的作用——以至于她覺得即便是匆匆一眼,那雙眼睛仍舊盤踞在她視野中。
“我下車吧。”邱一燃語速飛快地說完這句話。
下一秒就悶頭抓緊車把手。
然而她還沒來得及扭動,車就已經勻速啟動了。
她愣住。
去看前排司機。
司機從後視鏡裡瞥她,法語,很無辜的語氣,“你們不是一起的嗎?”
邱一燃隻能眼睜睜地看着周圍街景快速移動。
在巴黎獨自生活這麼多年,她極少有過這種局促不安的時刻,連本想開口說些什麼的機會都錯過。
“那就拼個車吧。”
這時,旁邊的女人恰當地接了話,下一句就換成中文,“反正都是中國人?”
聲音聽起來像喝了酒。
但不是很多,一點點,慵懶的迷離感。
“謝謝。”其實當時,邱一燃覺得跳車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她抿着唇,再沒更多話講。
而女人也沒有再找她搭話。
這讓她松了口氣,卻不小心弄掉了聖誕樹上挂着的一個小禮物。
噼裡啪啦地,滾落到腳底。
她抱着聖誕樹,不太好撿。旁邊又像是坐着個大佛,于是她左右為難。
最後。
旁邊靠着車窗的女人忽然輕笑一聲,接着,便懶洋洋地幫她彎下腰去撿。
邱一燃很拘謹地說了聲“謝謝”,然後在人直起腰前,就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接,結果在女人起身時她手掌心中收到的——
卻是一條綠格紋手帕。
她抱着聖誕樹發怔。
“你剛剛是跑過來的嗎?”女人生着雙格外迷人的狐狸眼,這會笑得彎起來。
卻又恰到好處地給予她關心,用手指點了點她手中的手帕,“要不要擦擦汗?”
“不用。”
邱一燃縮了縮手指,隔着手帕的接觸已經讓她覺得有些癢,然後又将女人遞給她的手帕還了回去。
之後就轉過視線,腰背挺直地目視前方。
她抱着懷裡的聖誕樹,忽然覺得幸好自己買下了這棵聖誕樹。
餘光中,她能透過聖誕樹的枝桠,看到女人頓了兩秒。
然後将手帕收了回去。
沒再說話。
生氣了嗎?
邱一燃也不太明白自己今天為什麼這麼不自然,剛剛是不是太生硬了?明明對方也是好心。
也許她應該先說句謝謝。
然後再說不用?
心思胡亂地來來去去。
她稍微斜了下視線,思考自己要不要再補一句謝謝。但看過去,卻發現女人似乎正靠在車枕上,閉目休息。
于是邱一燃不說話了。
但也松了口氣。
至少這個女人是閉着眼睛的。
于是,她看了眼前面的司機,發現對方并沒有注意後排的動靜。
然後。
她再次隔着聖誕樹枝桠,隔着聖誕樹上小小的黃燈,看清了女人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