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王得了一個美人,一個容貌盛極不應在人間出現的美人。
烏發玄衣,唇若朱丹,缁衣散亂披在他身上,露出雪色的肌膚和那份秾豔的美貌,他坐在骊山腳下的一塊巨石上搓麻線,臉上不帶半分笑意。
甚至于他容貌太盛,無端帶着多情色,臉上又缺乏血色沒有笑意,帶出那麼點森森鬼氣,眼神望過來仿佛被看者便是他的唯一,纏綿又陰冷,于是天地失色,眼中隻看的到那令人神魂颠倒的美人。
年輕的周天子執意要帶他回宮,随行者無一人反對,他們仿佛受到了某種蠱惑,本應按照為臣者的本分勸告君王,然而隻要一看到,甚至想到那美人,便口舌讷讷說不出話來,連奉承或反對也不能。
美人冷冷看着天子,最終,在天子殷勤的笑容中,搭上他的手,上了馬車。
年輕的天子就這樣有了一個美人,他将美人迎進最豪華的宮殿,為他奉上他所能擁有的任何稀世珍寶,整日圍着這位美人打轉,拒絕了任何想要給他獻美之人的請求。
有人勸谏他,不要美人,總該要娶個王後,他也快十六歲了。
天子姬宮湦不悅,見過這樣的絕色,世上再是有如何受人稱贊的美人對他來說也不過是庸脂俗粉。
他不需要一個注定虛置的王後。
勸谏與争議如潮水一般湧來,姬宮湦不耐煩看這個,他把勸谏通通視若無物,整日帶着美人遊山玩水,以期能夠搏美人一笑。
然而這位不愛說話的美人高冷得很,很是不屑與他這樣的凡夫俗子說話,姬宮湦無奈。
來自朝臣奏章,他可以忽略不計,來自諸侯們的意見卻顯得格外紮眼,搞得姬宮湦心煩意亂。
這都是先王給他留下的隐患,先王曾經也算是雄才大略的英主,然而人這種東西一旦年老多半昏庸,先王無可救藥的變成昏君,姬宮湦是先王的老來子,縱使他先天不足早産,先王也沒有舍棄他選擇後生出來的姬餘臣,這一直是姬宮湦心中的得意之處。
然而後來姬宮湦長大卻不慎聽見一個消息,原來他當年早産,有人說他如果身體不全就可以留下,如果身體完整,那就是個妖孽,要覆滅國邦,他爹因此想把他給扔掉。還是仲山父勸他爹“天将以是棄周,雖棄之何益。”
他爹宣王才放棄了要丢棄他的想法。
周幽王乍聽此消息隻覺天都塌了,他一心想做出些功績來反駁那些借此說他是妖孽、天将棄周言論的野人和諸侯。
然而現在功績還沒做出來,那些人又用同樣的言論說他的美人是妖孽,要他趕快把他送走,再不濟也要娶個王後延續後嗣。
姬宮湦頓時覺得從前跟他們較真的自己簡直是個蠢貨,那些聽不懂人話的野人,他為什麼要聽他們的。
姬宮湦徹夜難眠、輾轉反側,最後做出了一個決定:他要帶着美人私奔。
他是絕對不會抛棄美人的,他的美人那樣柔弱無衣,離了他可怎麼活。
反正他爹晚年昏庸給他留下一個破破爛爛的王朝,說不定就是要借着他是個妖孽的說法來洗白自己,讓世人都知道周亡在他手裡是上天的意志呢。
大孝子周幽王非常陰險揣測自己老爹,大不了他把王位傳給姬餘臣,姬餘臣一定高興瘋了。
年輕的周天子收拾了大量金銀财寶,敲開了美人的宮門。
“你要我和你私奔?”
美人靠在千金白狐裘鋪就的軟榻上,手中的竹簡欲墜不墜,滿室銅器金器映得室内金碧輝煌,那隻骨節分明修長又瑩潤的雪白手指捏了一顆梅子咬食,殷紅如血的梅汁順着那霜雪般的皓腕流下,像在吸食人血一般。
靈寶低頭眉心輕蹙,那些明暗的燈火不能照亮他臉上的神色,他隔空投來幽幽的一眼,配上那份過分濃豔的美貌,憑空讓人産生一種鬼氣森森的濕冷。
因為那個人在不悅。
姬宮湦的話才說出口就後悔了,集天下之豪奢來供養這位美人,尚不能使他展顔一笑,他哪舍得讓他出了周王宮在外颠簸流亡。
“是他們對你有意見,所以我才……”
姬宮湦慌忙解釋。
靈寶才不耐煩聽他說這些,“是誰對我有意見?”
他近乎傲慢的從軟榻上走下來,懶得穿鞋,他赤腳踩在狐皮毯上依舊比穿着整齊的姬宮湦顯得高許多,他便這樣居高臨下的俯視着周天子。
“對我有意見,不防說出來,看我能不能改一改?”
靈寶光着腳走出溫暖如春的宮殿,一路向着朝堂走去,無人敢攔他,他烏發披散,蒼白的雙腳踩在青色的石闆上,極緻的黑白二色更顯得他幽冷、迷離又惹人沉醉。
所有路上的人都要被這份極緻的詭谲冷豔震撼,他并不楚楚可憐,他是帶着危險的、淬着冷光,鋒利的能叫人不寒而栗。可是人的本性啊,就是對那未知危險、帶着重重殺機的未明之物充滿心悸與渴望。
哪怕是周天子從外面帶回來的不明身份之人,也無人敢質疑他不配享受如此奢靡的生活。
将全天下的稀世珍寶送到他的面前,以供他揮霍,本就是莫大榮幸。
諸侯的使者俱都帶着飄忽失魂之色回去,國君詢問起才稍有回神回答,“這是上天的旨意。”“此天人。”“上天若有興覆周王之意,多半就在此罷。”
諸侯震怖恐懼,從此不再提選美勸谏之事,隻有在每年的朝貢文書裡,有意無意都摻着一句問靈寶君安的話語。
他自語靈寶,靈寶,這果然是一個最适合那位美人的名字。
姬宮湦恨不得日日拉着他的美人尋歡作樂,然而美人不高興,他不喜歡姬宮湦每每來打擾他自娛自樂的生活。
“你難道沒有自己的事情做麼?”
美人的冷聲呵斥與厭煩讓姬宮湦變成了一條垂耳小狗,“那我能做什麼呢?”
美人的眼睛裡帶着明明暗暗的幽光,美人拉起他的手走到宮牆上,指着遠處詢問他。
“你看到了什麼?”
姬宮湦很想說沒看到什麼,然而美人的脾氣一向不好,他這樣敷衍他對方肯定又要生氣,他隻好踮着腳向遠方去看,良久,猶豫開口,“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