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是誰的天下?”
這個姬宮湦知道,他老老實實回答,“是我家的天下。”
姬宮湦看到他的美人眉眼間的鋒利之色更盛,帶着某種譏诮,他的手不知何時移到了姬宮湦胸前,那隻骨節分明、冰冷蒼白的手撫摸着他的心口,美人纏綿的低語在耳邊想起,“是你的天下,也是天下人的天下。”
“可它們現在正在水火之中,你父親留下了一樁又一樁暴政苛稅,這個天下不成樣子。”
“那我要怎樣做呢?我能怎樣做?”
姬宮湦仿佛受到蠱惑,迫切詢問出聲。
“你是周王,你當然做什麼都可以,最好做個明君,永遠掌握天下的權勢,畢竟天下人需要你,我也需要你。”
“我會陪着你。”
美人的幽幽低語輕笑傳來,近的他能聞到他身上幽蘭般的香氣。
“我也需要你。”
“我會陪着你。”
多麼讓人神魂颠倒的話,姬宮湦感覺自己要炸開成一塊一塊掉在地上。
靈寶頭一次露出了笑容,那是對他的期許和嘉獎,他說他希望自己能夠成為明君,姬宮湦為他沉醉,他想,我要成為明君,我要讓世人和千萬年後的人都知道大周有一位明君,他有一位絕世美人,讓世人永遠傳頌他們的故事。
那笑容讓姬宮湦多年念念不忘,可惜靈寶隻笑過那一次,那樣好聽的話,也是說過一次,姬宮湦兢兢業業治國理政,夙興夜寐,百姓歡慶他愛民如子,諸侯承認他地位穩固,數不盡的美人仰慕青睐他,然而靈寶卻沒有一點滿意的神色。
權勢浸染了那顆曾經年少無知也單純的人心,人所擁有的權勢越高,便越會失去為人的心,變成王位上一個面目全非的怪物。
姬宮湦逐漸難以忍受靈寶眼裡看不到他,難以忍受他坐擁天下竟然得不到靈寶一絲笑容,縱然他已經擁有了足夠的實權,送上無數比初繼位時更奢華珍稀的寶物,靈寶依舊無所謂。
這怎麼可以?
他是周王,是天子,怎麼能有人這樣忤逆他?
他可以砍掉無數人的頭,人頭滾滾落地,姬宮湦熱情邀請靈寶觀賞,他希望靈寶能露出哪怕一絲恐懼,稍微向他服軟一點,就像他年少的時候,站在青黑色城牆上,跟他笑一笑,跟他說他會永遠陪着自己。
靈寶不屑離去,這個不明來曆,數十年容顔不老不變的美人根本沒把他放在眼裡。
難道他曾經和自己說過的話都是假的嗎?
姬宮湦藏在衣袖下的手逐漸攥緊,他說他要收回給靈寶的一切特權,宮人們惶恐跪求他收回成命,看着那些人誠惶誠恐的樣子,姬宮湦心裡才有一絲被人畏懼的滿足。
他看向靈寶,殿内珠光寶氣裡,靈寶無趣地合上從周王室的藏書室裡取來的書,他的臉上好像帶着疑惑,又顯出居高臨下的憐憫,“人做到這樣的地步,也是很可悲的了,看來你我的緣分也該結束在這裡。”
他從無數擺放着稀世珍寶的華麗殿堂裡走出來,天地寂靜無聲,仿佛要乘風而去。
不!
别走!
姬宮湦簡直要被他折磨死,他哀求靈寶不要走,他年過四十沒有兒子,也沒有姬妾傍身,他置身朝務二十多年,他隻有靈寶。
靈寶微微低下頭,聽到掌握天下權勢的周天子說,“是你使我走向今天,你應當見證我的結局。”
無論是好的壞的,名垂青史還是留下千古罵名,你使我走到今日,你至少應該見證我的結局!
靈寶低下頭,看到姬宮湦垂下來的發絲裡夾雜着斑駁白發,曾經年少的天子逐漸老去,他美貌如初,詭谲陰柔不似人間物。
善始善終一項美德,靈寶一向聽勸,于是他退了回去,等待姬宮湦的結局,然而人心易變,人是難做到善始善終的。
或許是怕了再失去,姬宮湦變得更加瘋狂,他猶記得年少之時那些珍寶得了靈寶的一兩句誇獎,“雖乏善可新,也算得上有趣了。”
他迫切希望能夠獻上更有趣的,能讓靈寶一展笑顔的寶物。他終究走上周宣王的老路,周王的瘋狂引來諸侯的不滿,百姓的怨怒,然而他并不放在心上,他着迷于留下靈寶,這份迷戀是如此迫切,以至于就是明知是死路,隻要有一試可能,也絕不會放棄,他終于走上故事裡“烽火戲諸侯”的老路。
“聽聞靈寶君曾在城牆之上,燈火闌珊的夜幕下展顔一下,陛下何不重演昔年之景?或許能引來靈寶君垂憐。”
姬宮湦無可救藥的心動,他想,他要準備一場更華麗、更盛大、讓天下的諸侯都來見證的燈火。
靈寶忍俊不禁,然而這并不是姬宮湦曾經看到那樣帶着蠱惑、冷意又不乏柔情的笑,反而是嘲諷、可笑,簡直像是見到了滑天下之大稽的蠢人蠢事。
姬宮湦看着他愣愣出神,還要小心提醒他披件衣服,夜裡風大,當心着涼。
他哪不知道自己即将要在史書上留個昏君的名聲,然而即使靈寶的冷笑如此傷人,他依舊感到滿意,似是多年心願終于完成,他已經不再去想那些身後事了,這輩子就這樣,他已經足夠滿意。
他的一生已經圓滿了。
姬宮湦終究死在骊山之下,他從骊山見到一位絕世美人,也在骊山結束這一生的功績與荒唐,姬餘臣被擁立為新王,等他帶着滿腔熱血終于敢去找他兄長寵愛多年的美人時,殿内早已人去樓空,空餘曾經的寶物擺放在殿内,宮人在其中沉睡,這裡竟無人敢闖。
……
“出去散心應該心情很不錯才對,你怎麼心情并不好?”
器度問。
“還行吧,如果你知道這個姬宮湦是接引,姬餘臣是準提,你應該也不會很高興。”
靈寶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