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是學生時期)
可是。
插曲再美好也無法逆轉主線的軌迹,花朵的芳郁難以撫平山崖的崎岖。
對于生于苦難、無法反抗命運的人來說,甘甜的嘗味是自服的毒藥,習不焉察的噩夢就此明晰,按部就班的青春漸次蹉跎難忍。
當内心的憧憬具象化,時時刻刻提醒着當下的殘酷,下意識更為呵護那一點粲然,蜷縮入懷。可信仰支撐靈魂站立的同時,也可以是另一種摧殘對外抵抗的□□的刑具。
束手束腳的社會體系隻需要乖順的傀儡,惡意發洩的傀儡殘虐麻痹的木偶。
南挽誠面色平靜地将語文書裡的幹蟲抖出來,一條又一條殘缺幹癟的蟲子落在地上,碎殼四濺,如同被淘汰的破木偶,和它被粉碎的自我。
皺巴巴的書躺在猙獰的桌面,惡毒的字眼看似被輕而易舉覆蓋,看似永遠都不會出現在一個孩子難以入眠的日日夜夜。
上課了,即将步入高三的學生們都帶着南挽誠不理解的動力為着如出一轍的目标和大同小異的人生軌迹努力。
而曾經那個愛學習的孩子卻隻是漫不經心在書本上寫寫畫畫,魂不守舍,浮想聯翩,短暫地遠離現實,每一次的恍惚,都是争分奪秒的自救,靠着那一點飄渺的支撐阻止自己窒息在人群的緘默與喧嘩之中。
時光荏苒,一别似萬年虛度,如今回首,他依然隻看得到那縷陽光下的笑容。
啪。
筆掉了。
南挽誠身子一僵,緩慢吐了一口氣,也沒有去撿,身體小幅度抖動,他下意識看向講台,而講台的班主任也正打量着他。
啪!
教案落在了講台上。
“說了多少遍,你們怎麼教不會?”周富的唾沫星子飛濺,嗓門大的同時富有力量,教室的天花闆與學生的心都顫了顫,“上課就好好上課,不要随便動,心無旁骛做不到嗎?”
南挽誠低着頭,不願去看他油膩的臉,好似多看一眼都會摧毀自己搖搖欲墜的生念。
“如果你們認真聽課,那筆會掉嗎?”
咚。
一個同學的腳不小心碰到了凳子。
周富的臉皺在一起,扯了扯嘴,吧唧了幾下唾液,極其不耐煩,死死盯着那個學生,台下沒一個人敢發出聲音,呼吸都很輕,隻有隔壁老師的小蜜蜂嗡嗡響。
過了很久很久,南挽誠才聽見周富拿起桌上的教案,以所謂正常其實能蓋過隔壁老師聲音的音量開口:“好,我們接着剛剛繼續,看19題。”
其他學生小心翼翼翻動卷子,動作輕得好像已經把這種謹慎刻在骨子裡,生怕又因為翻頁聲挨罵,這都是以前的教訓。
嘩嘩嘩。
卷子打在教案上。
“看我!看卷子幹什麼?又不是考的很好了!”
“看我幹嘛,看黑闆啊!”
“你們就光看不寫啊?”
“寫什麼寫,聽着啊!記在卷子上有什麼用?記在腦子裡!”
“我都講過一遍的題,你們記不住嗎?”
“我說了多少遍,桌上隻能放當堂科目的東西,下課找不會嗎?我現在要用你再去翻,要不所有人都等你?”
“下課留五分鐘複習,剩下五分鐘預習,思維轉換懂不懂?”
學生一天24小時,睡四小時,學20小時,班主任在辦公室玩手機、在校園調戲女學生确實輕松。
“天天有書不背,就知道去廁所。”
日複一日,就連睡覺都是在趕時間,學生完全沒有自主的選擇,像個機器人一樣無休運轉,受不平等的辱罵。
“吃飯20分鐘不夠嗎?食堂遠排隊長,你不會跑嗎?”
來去十分鐘,排隊15分鐘,而他在辦公室點外賣、玩空氣炸鍋,還拿飲水機刷牙。
“節約時間知不知道?”
上課上一半跟女學生1v1聊天的時候并沒想着節約,壓榨下課時間,推遲放學時間,娛樂活動不告知學生,競賽強制在假期參加,這就是所謂的節約時間。
訓誡偶爾聽還沒什麼,時間久了,似乎呼吸都成了一種錯,一言一行都需要獲得他人的許可。
笑會被罵,哭也會被罵,沒表情也會被罵;說話是錯的,不說話也是錯的;挨訓無論對錯不可以反駁,對于提問不說話是不尊重,說話也是不尊重;喝水不對,吃飯不對,不吃也不對;接東西要雙手接,不然會被訓;不記得老師的生日會挨批,不記得老師的口腔潰瘍會挨打;請病假是矯情,不給手指破皮的老師遞創可貼是沒眼力見;聊閑話不對,但老師上課調侃你必須接話;男生應該乖乖接受老師沒邊界的調侃和打罵,女生應該讨好老師;不可以活潑,也不能沒朝氣;不可以表現出厭棄學習,不能說累,也不能說不累;晚自習不可以發出紙張的聲音,但老師可以到處走動,閑的沒事拿棍子敲着玩……
自尊與思想的踐踏在蕪穢的土壤裡越埋越深,經年累月,沒有成為青春裡珍貴的琥珀,反而紮根為人生夢魇的一部分,肆意生長,如影随形。
南挽誠盯着桌上歪歪扭扭刻着的“異類”“精神病”“殺人犯”“娘炮”“小白臉”,它們跳動着扭曲着,每一刀猙獰的劃痕都狠狠刺進了他的皮肉,難以愈合,腦海裡自動顯現講台上周富斥責時的嘴臉。
【你沒家就把學校當你家嗎?把課桌劃得亂七八糟,沒爹媽教自己還不學好。】
那時候他已經和嬸嬸斷了聯系,隻想順利畢業,擁有獨立生活的權力,不敢忤逆老師,隻是弱弱闡述事實:【不是……是其他人劃的。】
周富曲起手指在桌子上敲兩下,覺得好笑,語氣平緩,一字一句盡是不屑。
【别人沒事劃你桌子幹嘛?你難道想說他們霸淩你嗎?開什麼玩笑,尖子班的學生哪有那麼閑?他們父母會是你想的那麼沒教養?你在寝室住着,半夜哭得那麼滲人,你的同學們不但沒有嫌棄你,沒有搬走,還特地告訴我,他們多關心你?】
【你怎麼不好好反思一下自己?是不是你神經病發作刻的?】
【我……】
南挽誠不敢反駁,他甚至也懷疑是不是自己太久沒吃藥,病情加重出現幻覺。
畢竟那些字眼的的确确是用來形容自己的,他是一個異類,他是一個精神病,他是一個殺人犯的兒子,或許他長得真的很娘,不然也不會那麼多人對自己避之若浼,不然也不會有男同學對自己動手動腳,不然也不會有大叔用露骨的眼神看着自己……
他還拖累了宋香,那麼好的一個女孩子,因為自己這樣一個敗類被傳謠。
【你停課幾天反省一下吧】
【但……但老師,我……】
【去哪那是你自己的事】
捏着筆的指尖泛白,疲倦的□□,殘疾的生理,病态的心理,長期的忍受試圖壓癟他的内心,可偏偏裡面充盈飽滿,兩極針鋒相對,注定落得平衡爆發的狼狽。
空虛的靈魂會在漫長的反抗中選擇沉默享受苦難,可惜,這個孩子有自己的追求。
南挽誠看着被自己劃破的資料書,深呼吸,像是強制壓下崩潰的情緒,顫抖着一筆一畫在手心寫下兩個字。
——翎羽。
他喜歡的是翎羽,讨厭的是囹圄。
他疲乏的臉龐上不自覺浮現一絲細微的笑容。
啪——
一本書砸在了頭上。
“笑什麼笑?出去站着!”
南挽誠呆呆盯着手心的名字,緩緩握拳,将秘密重新藏匿于最柔軟的領域,額頭的鈍擊感姗姗來遲。
“聽見沒有!要我請你嗎!”
眼見周富下來要把他強硬扯出去,還可能伴随毆打,南挽誠低着頭站起來,把地上的筆撿起來在校服上擦幹淨,不覺得難堪,沒有看任何人一眼,踩着地上的教案走出教室。
“要不說精神病好,做什麼都不意外,笑得跟個癡呆一樣。”
“不好笑嗎?你們怎麼不笑。”
牽強的笑聲稀疏響起,又迅速噤聲,就像一場自導自演的木偶戲,無趣又低劣。
“喲,還寫小說啊,這麼厚,第一章[一見鐘情],2017年的那個初夏……噗,平時怕是沒在上課,而是做些什麼漂亮白富美愛上精神病的春秋大夢吧?”
南挽誠平靜地聽着。
“枯,色,逢春?你們看,沒文化連成語都能用錯。”
一年的心血被撕碎的聲音原來也沒多震耳欲聾。
夏日晌午的太陽光芒耀眼,南挽誠擡手擋了一下,隐蔽的名字暴露在日光之下,他眯着眼靠在牆上,這才感受到腿部的顫動,逃避般閉上眼,緊緊握住手中的名字,不停地在心中默念。
晚飯的時候,無關躁郁症,南挽誠已經徹底沒胃口了,宋香給他帶了兩個包子,他也隻吃了一小口,他已經很久沒好好吃一頓飯,好好睡一次覺了。
“江念剛剛跟我說周富今天又在你們班發瘋。”宋香擔心地看着他,可這種憐憫越重,南挽誠就越難受,“真的不需要我幫你們轉個班嗎?”
“算了吧,你沒必要因為我們去跟你媽媽談條件。”
南挽誠強顔歡笑:“香香姐。”
宋香靠近了一些:“怎麼了?”
教室裡沒幾個人,但他覺得空氣稀薄,呼吸困難,手下的抽屜裡安放着被粉碎的希冀。
“我不想讀了。”他低下頭,每個字都說得很吃力,“我……真的不想……”活了。
嗒——
眼淚順着鼻尖流進了刀痕的凹槽,填不滿過往的坑坑窪窪,也永遠無法修複原來的純真。
【小蝴蝶,自信張揚的活下去吧】
不行……他還得活着。
也許不會再見面,但如果可以,他想把屬于他們的故事寫完,以另一種方式,走向另一個結局。
他大口呼吸着,整個身體都在震顫,手指死死抓着那深深淺淺的針對他的精神淩遲,病态般把一面之緣的人當做能擁有的全部。
早已分不清是愛意還是執念。
宋香這次沒有第一時間回複他,在過去的兩年裡,南挽誠說過很多次類似的話,有玩笑,也有絕望,甚至是潰不成軍哭着幹嘔,都被她強制一一撤銷。
她知道南挽誠的處境有多難,崩潰的心理,失控的身體,孤苦伶仃的背景,可他還是個孩子,即将步入高三卻連17歲都沒有的孩子,人生的每一步走得都比其他人更早,就像一隻不健全的雛鳥一出生就被迫學會飛翔。
那個孩子曾經笑着說,讀書很難,活着也很難,但如果活到了高三,一定要努力考上最好的大學,說不定,就能找到幸福。
所以她一直以來,尤其是分班後,她都在盡全力鼓勵南挽誠堅持下去,堅持到高三,為了未來的美好生活,把握社會規定的最為安穩的人生。
可這次,她不确定了,曾經那個可憐的男孩先行食言了。
沒經曆過,終究無法感同身受,一切輕飄淡寫隻需動動嘴皮子的安慰與勸解都是善意的鞭撻,也是諷刺的何不食肉糜。
她見過15歲那個努力生活的孩子,天真爛漫,敏感腼腆,漂亮自卑。
那時候,出于對漂亮臉蛋的欣賞,又或者是對他性格的喜歡,也參雜着因為她自身強勢性格産生的悲憫與母性,她選擇靠近這個孤獨的孩子,想拯救他。
但南挽誠的痛苦她無法分擔,她的好意對南挽誠來說也并非幸福的開始,無論她怎麼努力,都沒辦法帶他擺脫苦楚,冥冥之中,甚至在逼迫他接受苦難與自己的好意,以至于南挽誠好像漸漸無法從周身感受愛。
善的,惡的,所有人都在逼他,命運也在逼迫他。
他從未自己做過選擇。
宋香沉默着聽南挽誠坐在自己面前嗚咽,她不知道怎麼辦,她一向喜歡事事靠自己做到最好,事事都靠自己扛過去,可當救世主太難了,就算她主動去拯救,也無法完全理解南挽誠的心境,也無法幫助他絲毫。
“如果你真的想好了,我尊重你的選擇。”宋香走到南挽誠旁邊,一個人站着,一個人坐着,擁抱在一起,出于姐姐的心疼,出于朋友的情誼。
十分鐘太短暫,宋香很快回到自己的班級,而南挽誠擦幹眼淚上晚自習,面色無異,還是班上那個不愛說話的怪孩子。
叩叩。
臨近放學,周富敲了敲他的桌子,轉身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