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司淨聽不見萬年的呼喊。
他抵抗着身體裡原始的恐懼,在驚人的耳鳴、鼓噪、喘息之中,一路追逐着那道悠閑身影。
長風衣,短亂發。
身姿優雅,閑庭信步。
對方的步伐沒有變化,對方的背影依然散漫。
李司淨邁開步子,向那個人奔跑,卻怎麼都追不上去。
他追出了車庫,追進了病患衆多的醫院樓宇。
再追着一轉狹窄巷道……
死胡同。
沒有通路,堵死的白牆。
隻有一個戴着防塵帽、穿着無菌服、口罩覆面的躲閑醫生,被他急促奔來的腳步吓了一跳。
醫生驚恐的從手中病曆擡頭:
“什麼事?!”
李司淨血紅的眼睛,盯着全副武裝的醫生。
他丢失那個人的身影不過幾秒,絕對不夠對方脫下風衣換裝。
而且,高矮不對。
身形不對。
聲音不對。
哪裡都不對。
李司淨站在原地,眼神可怖,沉默無聲。
醫生都有些怕了,伸手拿着病曆,錯身離開。
隻剩他一個人,站在狹窄的一道樓宇縫隙,丢失了那個人的蹤迹。
萬年氣喘籲籲,驚慌失措的跟了過來。
“怎麼了?李哥。出什麼事了?”
“沒什麼。”
李司淨喉嚨發幹,滲着血腥,說出話都能感覺一路狂奔餘留的顫抖。
他的恐懼,随着那個人的身影一起消失,唯獨殘留的無力感撲面而來。
使他疲憊。
李司淨轉身往外走,又回了電梯間。
萬年不明所以,安靜的跟在後面,看着李司淨按下樓層。
電梯上升、人員竄動吵鬧,他念叨着:“有什麼忘了嗎?還是許制片醒了啊?”
李司淨沒理他。出了電梯,直奔ICU之外等候着的娟姐。
“娟姐,許叔沒事吧?”
娟姐情緒平複許多,被李司淨去而複返吓了一跳,“沒事,怎麼了?”
“沒事就好……”
唯有李司淨站在ICU門外,心有餘悸。
萬年小心謹慎,問道:“怎麼了?李哥。”
李司淨跟娟姐道别,回到了電梯間外。
“畫展不去了。開車送我去南街十六号。”
南街十六号是一片矜貴的商業區,玻璃櫥窗的奢侈品logo比鄰,街上來來去去的盡是西裝革履的白領,偶爾也有小年輕挽手閑逛。
李司淨來這裡隻去一個地方,宋曦的心理咨詢工作室。
他常年産生幻覺,随處可見黑影淤泥,終日夢魇纏身。
但他不能吃藥。
那些吃了就會渾渾噩噩,失去思考能力的藥劑,除了讓他昏昏沉沉陷入無止盡的茫然困惑,對他的幻覺沒有任何幫助。
所以,李司淨選擇了更為保守的治療。
比如說,定期去心理咨詢師那裡複診,或者說閑聊。
心理咨詢師、心理醫生,李司淨換過很多。
比起那些擅長說教,聊不了幾句就要建議去精神科開藥住院的醫生來說,南街十六号這個宋醫生,還算不錯。
年紀輕輕的心理學海歸碩士,知名院校心理健康指導師,國際心理治療協會名譽顧問,注冊系統咨詢師,國家二級咨詢師,心理治療師,甚至有醫師執業資格和本地醫院精神科工作經驗。
頭銜多,所以個人風格獨特。
以前李司淨去過很多咨詢室,溫馨風、學術風、童話風,每一種室内布置都在力圖降低來訪者的緊張感。咨詢師也會穿得親切普通,拉近與來訪的距離。
偏偏宋醫生不是。
他的咨詢室刷白牆、挂指南,辦公桌上打印機、電腦、筆筒、筆記本、錦旗應有盡有,一比一複刻了他在醫院的精神科診療室。
甚至穿白大褂、戴胸牌,并不介意來訪者稱呼他“宋醫生”。
李司淨問過為什麼。
他說:“有錢人多得是地方放松,來他這裡心甘情願送錢,就是圖一個專業。”
所以,醫生的權威專業,成了他生意興隆的秘訣。
一個月接上幾次富二代、明星網紅的咨詢,足夠他衣食無憂,空出寬敞冷清的咨詢室,随時歡迎李司淨的到訪。
今天宋醫生的咨詢室依然沒什麼人。
李司淨坐下來稍稍平緩了呼吸:“剛剛許制片出了車禍,進了ICU。我覺得……”
“是我害的。”
宋醫生習以為常,平靜問道:“為什麼?”
“因為昨天我跟他吵了一架,因為《箱子》男主演的事情。昨天吵架,今天就出事,跟以前一樣。而且,我今天又看到了那些東西。”
他很不想回憶,但是每一次眨眼、每一次沉思,都無法揮散視野裡陰沉漆黑的影子。
“它們停留在醫院,像是一灘爛泥,散發着腥臭。”
“好像一直在等……等到它們從爛泥裡,長出了一根草,就會把許制片帶走。”
隻有他看得到。
就在咨詢室的牆角、天花闆,甚至是宋醫生坐着的淺白色椅子,都纏上了這些濃郁如泥水的黑色霧氣。
一開始,他眼裡的那一灘爛泥隻是一團漆黑的濃霧。
不會像海水一樣流動,不會豎立起一張大網,更不會發出類人的聲音。
他很确定,那些綠色的草芽,是今天剛長出來的。
他更清楚,這是那些東西第一次跟他說話,告訴他:“你該回去了。”
漫長無趣的描述,不同于李司淨平時獵奇可怖的噩夢。
宋醫生仍是安靜聆聽。
唯獨在李司淨再度重複“是我害了許制片”的時候,出聲打斷。
“人不可能因為和一個人吵架、讨厭一個人,就在不接觸的情況下傷害别人。許制片是出的車禍,是意外。你會覺得他進ICU是你害的,恰恰是因為你善良得不願意他受傷。既然不願意他受傷,又怎麼會害他?”
“如果我說,我今天在醫院見到了那個人呢?”
李司淨聊起了宋醫生最感興趣的夢境。
“我跟你說過的那個人,我以為……他要去殺死許制片。”
聽了這話,宋醫生忽然眼神一亮,“那個人?那個經常出現在你夢裡的男人?”
他誤會了李司淨的意思,勾起好奇的笑意:“所以,你做了一個關于他解決掉許制片的夢?”
“不是夢裡。”李司淨糾正道,“我在現實裡看到他了,就在醫院的地下車庫。”
“然後呢?你有沒有和他打招呼?然後發現他其實是你的熟人?”
宋醫生淡然從容,仿佛自己的觀點終于有了佐證,“夢境裡每一個人的長相,都應該是現實的投影。我跟你說過的,你肯定見過他,隻是你忘記了他是誰。”
李司淨抗拒的皺起眉,就像他抗拒每一個否定他觀點、強迫他承認錯誤、一味輸出自己權威診斷的醫生。
不過很快,他倚靠在椅子裡,輕松的回答道:“沒有,我沒有跟他說話,也沒有追上他,他走太快了。”
他說得簡略,并沒有提及人影消失得一幹二淨的死胡同。
“但是——”李司淨勾起笑意。
“我忽然想起來,我跟他見面的第一個夢是什麼了。”
那是李司淨和宋醫生長達一年多的診療,始終執着于弄清楚的謎題。
李司淨每一次都說:那個人,出現在自己的夢裡,都像一個無情的殺手,幫他順利解決掉了他每一個讨厭、憎惡、仇視的家夥。
又在現實裡,他逐一見證了那些被自己厭惡、憎恨的家夥,遭遇了一次又一次意外。
雖然宋醫生執着的開解他:巧合罷了,夢境不會影響現實,夢境僅僅是現實的投射。
意外隻是巧合。
這世上不會因為存在這麼一個長相俊美、身負異能的男人,真的因為他的憎惡、仇恨、煩躁,就敢無視法律,對現實中的人下手。
他們永遠在這件事上僵持不下,永遠在執着追溯那個男人究竟是從李司淨的哪一個夢開始出現。
李司淨卻始終保持沉默,逐一否定了宋醫生的猜測。
但是今天。
在李司淨見到那道悠閑淺灰長風衣背影的瞬間,他徹徹底底的想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