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單的困惑,伴随着他戰戰兢兢的走入竹影掩映的小徑。
畢竟是六歲的孩子,對于未知的恐懼,就像漆黑會吃人的怪物,唯一能做的,隻有攥緊外公的手。
他什麼也看不見。
隻能見到一片漆黑之中萬千飛舞的綠影。
像是熒綠的螢火蟲,又或者污濁池塘漂動的浮萍。
外婆怎麼會在這種地方?
李司淨想問,還沒出聲,就聽得一道呵斥,從黑暗中傳來——
“你帶他來做什麼?”
李司淨沒聽過這樣的聲音。
就算是村裡的老奶奶,尖聲細氣,跟家裡的女人一起吵架,鬧得整個村都聽見了,也沒有這一道聲音來得尖銳刺耳。
李司淨震撼又恍然,發現自己沒法說話。
他想要發出聲音。
他想喊外公,想說他害怕。
外公緊緊抓住了他的手:“司淨,别怕。”
很冷,很黑。
那道尖銳的聲音很不高興。
“你給他取了這個名字,就不該來找我。他是個男的,做什麼夢我都管不了。”
外公仍是心平氣和,“無論他叫什麼名字,都是你的外孫,怎麼也要管一管的吧……”
李司淨感受到外婆對他的厭惡,他有着與生俱來的敏銳。
他應當是害怕得哭出了聲。
在無邊黑暗,無聲的痛哭,隻能緊緊抓住外公的手臂,仿佛陷入了另一個噩夢,失去了語言能力。
隻會一遍一遍哭着去喊:外公!
聲音又一次一次淹沒在寂靜中。
“……司淨。”
突如其來的一聲回應,令李司淨感到恍惚。
他自始至終都知道,自己從小就不是一個省心的小孩兒。
膽小、内向、動不動就哭。
一點兒也不招人喜歡。
童年的回憶除了自我厭惡的脆弱、愚蠢、天真,唯一的美好,似乎隻剩下了外公。
外公對李司淨很重要,重要到整個可怕夢境,充斥着女音對他的厭棄,隻要抓住外公的手臂,躲在外公身後,就可以逃避一切。
“司淨。”
呼喊還在繼續,李司淨卻回不過神。
爸爸隻會叫他“淨淨”,自從外公去世,已經很久沒有人“司淨”“司淨”的叫他了。
可是這聲呼喚很熟悉。
熟悉得好像他很重要。
“司淨……”
那道聲音執着的喊他,不同于外公的慈祥,漸漸從轟隆蜂鳴裡變得清晰。
“司淨?”
李司淨神情恍惚,抓住的不再是夢裡外公枯瘦的手臂,而是眼前這個英俊男人的手臂。
是周社在喊他。
“司淨,你今天去見了誰?”
周社的聲音,仿佛和外公蒼老的呼喊重疊,又泛出格外不同的波紋。
“你累了,情緒很不平靜,應當是受到了極大的刺激。”
“如果是那些東西,已經沒有辦法傷害你了。所以……”
“你在夢裡又見到了誰?”
李司淨每一句都能聽懂,又每一句都無法理解。
他幾乎要順着問話,下意識回答:“我見到了……”
“外公”兩個字如同觸及的警鈴,使他驟然清醒。
他如驚弓之鳥,看清了自己所在的地方。
還有他恐懼的那個人。
李司淨大腦思緒混亂,不由自主閃過醫院的女人,哭泣小女孩,還有慈祥的外公,冷漠的外婆……
但他不想回答。
他本能的認為,将自己的夢境告訴周社,必然會陷入更加危險的境地,所以産生了強烈的抗拒。
他瘋了一樣揮開周社的手:“那你呢!你又是誰!”
周社力氣極大,伸手禁锢住他,“我不是誰,但我會保護你。”
“這些東西會徹底纏住你,令你窒息,讓你成為它們的養分,供它們繼續肆掠。”
“每一次茁壯的彙聚,都是因為你的仇恨、你的悲傷,還有你強烈的欲望……”
“你想要什麼?”
周社凝視着他,一瞬間,近得他能感受到溫熱潮濕的氣息。
李司淨一直想知道的答案,等他真正面對了,才發現自己無法面對。
周社每一次提問都會叫他毫無遮擋的陷入自我審視。
誰讓他陷入痛苦?
誰對他做了什麼?
他想要什麼?
一句一句提問,如同撕裂他的血肉、拆散他的骨頭,敲打他藏在内心最深處自以為掩埋得極好的恐懼。
幸好,李司淨不會是夢中茫然困在原地隻會哭的孩子。
他有逃跑的能力。
但李司淨一翻身,就被周社敏銳的抓住,指尖帶着駭人涼意,仿佛刀刃貼近皮膚一般,略帶力氣的壓住李司淨頸窩。
他要殺了我!
李司淨克制不住這樣去想。
周社的問題還在重複。
“你為什麼要拍攝《箱子》?你到底想要什麼?”
那種恐懼滅頂彌漫,李司淨混亂得眼神模糊,又聽得字字清晰。
他竟然産生了濃烈的幻覺,在揮之不去如黑泥淹沒的惶恐之中,反常的認為這樣危險的周社可以信任。
漆黑眼眸裡,執着倒映的不再是李司淨。
而是六歲的司淨。
一聲一聲喊着“外公”“外公”,躲在安全溫暖的身後,毫無芥蒂的說出心底藏得最深的秘密。
“我想……”
他聲音幹涸,仿佛靈魂脫離軀殼,蓦然旁觀卻熱切想要向這個男人傾訴一切,急于卸下背負了十六年的重擔。
“我想外公活過來。”
這世上唯一了解他,見過整個爛泥彌漫世界,飽經惡意侵蝕仍舊泰然處之的李銘書,活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