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司淨确實累了。
當發現幻覺可能不止是幻覺,他隻會覺得恐懼。
多年久經磨砺和死亡擦肩,他以為自己最後活下來,已經對恐懼産生了一種疲乏。
現在他才發現,不是的。
他的恐懼像是封鎖在狹窄空間,隻露出了一個點,稍微觸碰就會山呼海嘯席卷而來。
那是周社造成的恐懼。
與醫院裡哭嚎的女人一樣的恐懼。
“嗚嗚……”
稀碎的哭泣聲,恐懼的壓抑着響動。
李司淨在一片黑暗裡,見到了更深的黑暗。
像是心髒剜去留下的一道疤痕,在深坑裡留下了一道淺淺的影子。
“嗚嗚。”
淺淺晦暗的影子裡突起了一塊陰影,斷斷續續的嗚咽,仿佛那塊如黑鎏釘壞點一樣的陰影,發出的哭聲。
那是一個很小的孩子,一頭短發。
陷入了無法掙脫的黑影之中,周圍腥臭的爛泥,漂浮着綠色浮萍,翻開了眼睛。
那一刻,李司淨想起來了。
他幻覺裡的爛泥黑影長出的嫩芽,不該是生機盎然的浮萍,而是飄浮無章的眼睛。
正如外公寫在日記本上,字迹鋒利的一句:“山裡的螢火紛飛,像是一雙一雙綠色的眼睛。”
打探、窺視的一雙雙眼睛,一起看向哭泣的小女孩。
她立刻捂住了嘴巴。
瘦小柔弱的身軀還在顫抖,依舊緊閉着眼睛,假裝睡着。
極為拙劣的演技,透出了年幼無助的最大努力。
一雙雙眼睛向她聚攏,伴随着吵鬧的低吟。
“她可以……”
“把她帶到這個世上,就是為了……”
“真是膽小又可愛啊……”
“嘻嘻……”
吵鬧混沌的聲音,辨不清男男女女。
李司淨覺得厭惡無比。
滾開!
他的聲音淹沒在黑暗裡,他的步伐陷入在泥濘裡。
螢火散成了煙氣,隻有李司淨踏空濺起泥濘的爛泥。
踩進了腥臭的污穢裡,逐漸沉落到更深處。
李司淨隻能看着,他想要伸手,想要将掙紮苦痛的小女孩從爛泥污穢之中救出來。
不會有人面對孩童遭受的折磨,無動于衷。
那種求助無門的幼年哭喊,又有着飽受折磨的懂事壓抑。
因為不是哭了就會得到幫助。
也不是因為哭了一切都會變好。
她隻是無法克制的流淚,徹底的感受到活着就要承受的苦與痛。
李司淨也流下了眼淚。
仿佛他才是那個應該痛哭的小女孩,遭受着夢魇的折磨,一年又一年無法走出窒息的黑暗。
“司淨,怎麼哭了?”
熟悉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李司淨詫異的擡頭,見到了熟悉的臉龐。
發白的短發,厚重的眼鏡,穿着老舊的藍布衣服,擔憂的看他。
“外公,我做噩夢了,好可怕的夢!”
他從沒有像現在一樣,那麼的委屈柔弱,一把撲進了帶着煙火氣息的懷抱。
“什麼樣的噩夢?”外公輕輕拍着他的後背。
李司淨抱着外公的腰,哭着搖頭,太可怕了,他不敢說。
“來。”外公将他扶起來,拿過粗糙的毛巾,仔細擦幹淨他的淚痕。
“越是可怕的夢,越要說出來。隻要說出來,就不怕了。”
外公一句一句的鼓勵,李司淨找到一點點勇氣。
他說:“我聽到有人哭,可我看不見,周圍有很多眼睛,我、我……”
說着說着,他大腦一片空白,隻會茫然的複述:
“我害怕。”
外公輕輕摸了摸他的頭。
“司淨,可怕的不是你知道它,而是你無法面對它。”
“……什麼意思?”
他還小,說話都奶聲奶氣的,并不懂得這麼深奧道理。
外公慈祥的解釋:“意思是……等你能看清那些眼睛,就不會再怕它們了。”
外公仔細的幫他穿好鞋子,李司淨不太高興,他還是很怕。
怎麼會有看清了就不會再怕的眼睛?
明明那些眼睛那麼的可怕。
但李司淨還是乖巧的站了起來。
“外公,我們要去哪兒?”他好像總在問這個問題。
外公笑着說:“我們去看看外婆。”
小孩子的害怕和傷心,總是一陣一陣。
既然要去看外婆,李司淨就不能再哭了。
他緊緊的抓住外公的胳膊,走在泥濘的田埂路。
鄉下的土路,總是這麼難走,特别是下雨之後,濕透了的泥團,踩一腳就能把鞋子都陷進去。
沒多久,他就跟着外公走到了每次給外婆上墳要走的那條路。
但這次不一樣,外公沒有說上墳。
李司淨仰望不遠處的深邃竹影,清風吹拂着低低垂落的竹葉,一片一片,飛舞盤旋在半空中,像極了他夢裡不敢對視的眼睛。
“外公……那些眼睛是綠色的,和竹葉一樣綠,和竹葉一樣細,也這麼飄……”
飄浮的竹葉漸漸籠罩出一條幽徑,仿佛将要通往怪物的巢穴。
“傻孩子。”
外公的聲音仍舊慈祥,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們是去見外婆呀,就算竹葉是眼睛,也是外婆的眼睛,她看着你長大,不會傷害你的。”
李司淨對外婆沒有印象。
他的世界裡隻有媽媽、爸爸和外公。
可是媽媽到哪裡去了?
外婆是媽媽的媽媽,媽媽為什麼不和他們一起來看外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