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司淨和紀憐珊聊了許多。
那些不曾跟其他演員聊過,也沒人關心的劇本創作,足夠他們聊到手機發燙。
李司淨外公在李家村做的研究,大多是在讨論類似獻女求雨的傳統民俗。
明明沒有道理,明明是在輕易決定一個無辜女性的生死,卻被奉為圭臬,代代相傳。
“外公以前在李家村重修地方志,研究傳統民俗。無論是神話傳說還是鬼話轶聞,都能看出對女性的迫害,比如說殺死女鬼,就能獲得金銀财寶,比如說與貌美女妖春風一度,發現女妖是富家小姐,追根究底,無非是男人強迫、殺害了女性,再編出些妖怪、女鬼的謊言,美化自己的行徑,掩蓋殺人的事實。”
李司淨歎息一聲,“外公對這些虛假故事的思考和研究,對我影響很大。所以我創作《箱子》的時候,才會将鎖在箱子裡的秘密,敲定為死去女人們的名字。”
紀憐珊詫異問道:“所以你拍攝了《村落》?”
“對。”李司淨笑道,“怎麼珊珊姐你也看過這個?”
“這個很火啊!”
紀憐珊說起這些就像一個親切的朋友,絲毫沒有大明星的架子,“而且我看網上好多人說,看了《村落》做了噩夢,終于理解到了女孩子為什麼不敢走夜路。這是真的嗎?《村落》真有這麼神奇?”
“假的。”
李司淨反問道:“珊珊姐看完做過噩夢嗎?”
紀憐珊笑得爽快,“沒有诶。哈哈。”
“你看,根本沒有所謂看過《村落》會做噩夢的事。”
李司淨嚴肅澄清,“你聽過日本夢男的怪談嗎?說的是很多日本人都夢到過一個眉毛很粗的怪男人,能在夢裡對他們的生活做出預言。”
“其實這是一種以訛傳訛的群體暗示,就像《村落》一樣,幾千個幾萬個觀衆裡面有一兩個心理脆弱又容易受影響的人,看完電影做了相關的噩夢,在網上宣揚一下,反反複複說得多了,聲音大了,假的也成真的了。”
這麼正經的科學解釋,紀憐珊顯然聽得失望。
“假的啊?如果是真的就好了。”
她很快又雀躍起來,“不過,我看完《箱子》的劇本,做過關于小玉的夢。那時候我就希望,電影上映之後,能讓大家做一場美夢,從人生的低谷走出來。”
這樣的美夢,也是李司淨奢求的夢。
卻沒想到要實現一場夢,會遇到這麼多的困難。
跟紀憐珊聊得更多,李司淨為《箱子》考慮得更多。
“其實,《箱子》拍完最低隻需要五百萬的成本,我算過了。”
他開誠布公,絕不會讓他的新老闆損失慘重,“之前搭棚拍攝的場景,剔除了陳萊森的部分都可以用。原定版本的拍攝成本需要七千萬到九千萬,是因為我打算把陳萊森拍攝的部分,完全剪掉、一個影子不留的作廢,所以才會這麼高。”
“什麼?”紀憐珊顯然沒明白。
李司淨手機燙得驚人,笑容卻燦爛透頂。
“畢竟,我需要在一部電影的拍攝流程裡,完成兩部電影的拍攝,還得支付陳萊森高額‘冠名’片酬,成本當然成倍的增加。”
“現在,不用了,我會為《箱子》選一個不需要消失的林蔭。”
确定了投資,剩下的就是簽合同,重新啟動《箱子》。
不過兩天時間,劇組計劃好了重新開工,李司淨都覺得人生的峰回路轉未免太快。
他得趕緊把試鏡的消息發給新人,盡快定下林蔭和李襄。
從簡曆來說,并沒有完完全全合适的林蔭。
至少,他得親眼看一看才行。
李司淨每天從早晨忙碌到深夜,徹底從趕驢上磨的導演變成了自發主動敲定整個細節的導演。
等确定好了明天試鏡流程和人員,窗外的世界都寂靜深幽起來。
他和他爸居住的老小區,早就被遠處高樓大廈的燈光包圍,唯有夜深人靜的時候,才會見到高樓的燈光熄滅,一閃一閃亮起灼眼的霓虹。
李司淨将書房的台燈打開,光線更亮了一些。
左手邊是簡曆和劇本,右手邊是外公厚重的日記。
等明天《箱子》複工,他應該會很忙。忙碌的緊迫感,讓他掃描外公的日記這樣機械繁瑣的工作,都算是放松。
掃描機一頁一頁的劃過日記本,李司淨翻開下一頁都會再掃一眼内容。
自從他在夢裡見過燃燒的紙片,都會下意識去讀日記本裡每一次記錄的“我”。
“我看見一棵一棵樹,黑影搖曳,似乎吊着一具一具屍體。”
“……他說不知道為什麼那些魚好好端端的翻了肚皮。但是,我知道。”
“難以想象他們懷着什麼樣的心情,去做這樣的事,我見群山萬壑,吞沒人聲,卻不見他們回來。”
外公知道很多事,也常在日記裡批注“總有無法解釋的事情”。
他一句一句的看着批注,猜測外公也有過和他一樣無法解釋的經曆。
無法解釋周社這樣的陌生人為什麼入夢。
無法解釋這樣神通廣大的家夥為什麼消失。
他們不過是在命運洪流之下保持思考的野草,春夏秋冬,又一輪回,慢慢堆砌起了他們無可改變的一生。
李司淨沉默翻看日記,又一次翻閱了外公的思考。
而這些記錄的最後一句,落于日記本的末端,筆迹鋒利的寫着:“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這樣一句話,仿佛是外公對自己生涯的總結。
偏偏在這樣的夜晚,李司淨一邊思考着夢裡碎裂燃燒的“我”,一邊重看這句話,忽然升起了奇怪的感覺。
仿佛外公在夢裡跟他對話,提醒他再讀一讀日記。
在外公這輩子都不會忘記的記憶裡,總有他應該清楚的事情,他還一無所知……
李司淨來來去去的翻,忽然伸出手,狠狠的摁開了日記本最後一頁的紙縫,見到了毛毛躁躁的裂痕。
好像……日記本被撕掉了一頁?
他心裡猜測一起,再去看那句結尾的話,就會産生更多的想法。
這句話緊緊跟在外公的感慨之後,恰到好處的将結尾落在了紙縫之間,他越看,越覺得最後輕揚的标點,不是句号,而是逗号。
一句代表結束的話,因為一個疑似的逗号,變成了一句開始的陳述。
外公寫的會不會是……
“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我——”
看見了被某個人撕掉的東西。
知道了某個人希望隐瞞的事。
毫無根據的猜測,在一個逗号、兩個燃燒碎紙的“我”裡,令李司淨輾轉反側。
外公這輩子都不會忘記的事情是什麼?
“我”到底想說什麼?
難以入睡的午夜,李司淨對自己的思緒進行拷問。
後來他累了,終于睡着,做了一個不同尋常的夢。
一個溫馨、甯靜的夢。
他以成年人的思維,清楚的意識到,自己隻有六歲,或者更小。
或者他在夢裡不是一個人,是一隻貓或者一條狗,趴在人類的膝蓋上。
他稍稍擡眼,就能看到溫柔的下颚。
柔韌的弧度,模糊的脖頸,分不清是男是女。
小叔?
李司淨不知道為什麼,會産生這種奇怪的想法。
他在夢裡也會想念周社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