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州知州當然答應。
待紙筆都擺好後,陸安拿起筆,而後寫下一首詩:
世間爹媽情最真,淚血溶入兒女身。殚竭心力終為子,可憐天下父母心!
最後一筆落下,陸安将墨洗淨,筆擱架上,回身對着房州知州一拱手:“請州尊賞閱。”
房州知州踱步過去,看到這首詩時微微一怔。
詩太普通了,不像是陸九郎的手筆,整首詩裡,唯有那句“可憐天下父母心”能稱得上是以情動人,其他三句十分一般。
“你這……”
卻見陸九郎側頭看他,眼中已是微見水光:“州尊容禀,安幼年失怙,少時失恃,唯賴祖父躬親撫養,今祖父配所伐木,不知是否缺衣少食,身為唯一能行走在外的孫輩,陸安如何能安?安無祖父,無以至今日,祖父無安,無以終餘年,是以,安無法放任祖父因勞役而非命,常以米面炭火送之,往紙鋪也是由于祖父挂念安之學業,不忍其憂心,遂去讨紙。烏鳥私情,以此自誓。”
衆所周知,有個話叫讀《出師表》不堕淚者不忠,讀《陳情表》不堕淚者不孝,雖是誇張說法,也足以見《陳情表》功力。
這個世界有《出師表》,也有《陳情表》,但因為意外,《陳情表》失落,世人已不知《陳情表》内容為何。
座中聽到那句“安幼年失怙,少時失恃,唯賴祖父躬親撫養”便已知陸九郎與其祖父無比親密。
再聽那句“安無祖父,無以至今日,祖父無安,無以終餘年”,已是知他對祖父情意深重。
待聽至末尾“烏鳥私情,以此自誓”,已然動容。欲為九郎說情。
房州知州聽完陸安一整段話,已同樣泣淚滿目。
哪怕陸安非是他要照看的小輩,光聽這段情理兼備的話,他也會放過其偷跑出配所的事。
若非至情之人,怎能體會到祖父對她的拳拳愛護之心,說出“可憐天下父母心”此話?若非至孝之人,怎能道出“安無祖父,無以至今日,祖父無安,無以終餘年”的動人之言?
“既是烏鳥私情……”
房州知州幾乎哽咽不能語,他想起了前些年已是仙去的母親,想起了年幼時母親走在自己身旁,自己抓着母親袖角,一邊走一邊怯怯地觀望這個陌生的世界,好似隻要母親在,自己便能無所畏懼;又想起稍大時,自己去學堂念書,放學歸家,總有剛做好的飯食等他,還有……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啊!
如此,怎能苛求一個孝順祖父的孫兒,不能忍下拳拳孝心呢?
“既是烏鳥私情……”房州知州重複了一遍,才接下去:“怎能以此定罪。”
知州此判,場中無人不信服。
後來這事流傳出去,衆人得知陸安先是以“仁義”的姿态對同座中的朱三十郎,甯可自己受污也要隐瞞下自己是詠梅原詞作者之事,怕其尴尬,又知其孝順無比,身為隸徒,卻将自己的米面炭火分一大部分背去采造務送與祖父。
于是陸九郎孝義無雙的名頭無人不知,那個出聲揭破他是配隸之徒的人,倒成了這個故事的醜角,随着陸安的美名一同流傳。
而在這個故事裡,還有人們口口相傳的一個外号,也傳唱遍了周邊州縣——
孝義九郎。
*
“……”
陸安聽到這個外号時,臉上的笑容差點沒繃住。
無語過後就是驚喜。
這樣,她後續計劃就更好執行了。
全天下都知道陸九郎孝順,同時也知道陸山嶽疼愛孫輩,陸山嶽其人的名聲會随着“可憐天下父母心”這句話傳遍大江南北。
然後,等她拿到功名,可以踹開陸家的時候,陸山嶽的房子就可以塌了。
一個疼愛九郎的人,會将人前揚名的機會拿給另一個孫子嗎?
一個疼愛九郎的人,會不許舉子去見他本人,阻礙他成名嗎?
一個疼愛九郎的人,會在九郎去向他詢問自己兄長在太學哪個舍念書,連告知都不耐煩告知嗎?
愛與不愛做不得假,樁樁件件都在細節裡呀!
到那時,自有陸山嶽的政敵,自有嫉恨他的人,将這些證據擺明。确實,父母不愛子女在這個時代不會受到指責,但,陸山嶽不止是陸安的祖父,他還是一個文人,他還是一個官,總有人會想将他名聲搞臭。現成的筏子,那些人會像蒼蠅追逐腐肉一樣,迫不及待撲上來的。
到時,孝義九郎還是孝義九郎,可……“可憐天下父母心”,陸山嶽,你配得上這句詩嗎?
陸安坐在衙門自己的卧房裡,輕輕搖着折扇,含笑瞧着桌上正在烹煮的茶水。
蒸汽頂得壺蓋铛铛響,火光時不時從壺底小洞裡透出,如同一盞将明未全明的小燈。
“水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