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必最多兩本吧。也許第三本能背出來一些,但不至于一字不漏。
雖然他們這群人裡,很多人連一本都沒有背下來。
——很反常識的一件事,其實古人,哪怕是要去科舉的考生,對于背書也并非人人能熟讀背誦。在江西這種學風濃厚,競争激烈的地方,還有絕大多數生員面對巡撫的考察,連《千字文》都背不出來。這可是用來打基礎的課本。
所以,當陸安背完《孝經》,又開始去背《禮記》,而且背得沒有錯處的時候,周圍已是鴉雀無聲。
而當她将《禮記》背完,轉而去背《易》的時候,陸家人大氣都不敢出一聲,隻是用眼神交流。
——有、有錯誤的地方嗎?
——好像沒有……
——我專治《禮記》我敢保證沒有錯漏。
——我之前背過《易》,确實沒有錯漏的地方。
——嘶……
這個時候,已經背了一個時辰多了。
但在場的人宛若魔怔那般,隻是愣愣聽着陸九郎不急不緩地背書,從腦子到心神,皆被不可置信的情緒掩埋。
有好事者再去偷看家主臉色,便見對方表情十分複雜,像是欣賞,又不全然是欣賞,裡面夾雜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但不論如何,其中确有權威被挑釁之後的不悅。
陸安當然也注意到了,但她依舊不緊不慢地繼續背書,在《易》背完後,再挑《詩經》裡的兩首詩背一下,作為結尾。
而後輕若無物地說:“祖父,九郎背完了。”
好似一口氣背四本書,是什麼不值一提的事。
陸山嶽久久沒有說話。
而陸安也沒有說話,好似在恭恭敬敬等着長輩的指教。
良久,陸山嶽定定地看着陸安:“好!”
而後頓了頓,又接着說:“好啊!好啊!九郎,你确是未曾松懈學問。”
陸安拱手一揖:“謝祖父。”
陸山嶽一甩袖:“你倒也不必心急特赦之事,安心讀書,每年五月二十二日為回龍日,民間祈雨之日。當日漢江邊上将舉行雅集,無數文人墨客齊聚,若想獲取名聲,那一天是最好的時機。”
“這事我本不想讓你去,而是讓七郎去。”
——房州知州能夠決定帶誰去,而房州知州必然會來詢問陸山嶽的意見。
“雅集比起賽詩詞,更多的是對經典的解讀,我本以為你不擅長這些。”
陸山嶽說到這裡,神色又複雜起來。
再一次,他對魏家眼紅了。
魏家必然是不重視這個女郎的,就連閨名都是因着三娘子出生那年,佛教盛行,民間崇佛之态四起,便随大流起的“觀音”二字。
可就是他們那麼不重視的女郎,竟然天資聰穎,勝過諸多兒郎。
怎能讓他不羨不妒?
若這女郎是他家的,他必将家中藏書盡數捧到其面前,再請名師大儒教導,她若想成親,那便讓她挑盡世間俊傑,一定要她看得上眼才行,萬萬不能如謝道韫那般,才氣十足卻隻能嫁王郎;她若不想成親,那便想辦法替她尋個家附近的道觀,讓她挂名做個坤道,便可不受世俗眼光約束。
總之,萬萬舍不得讓她去頂替旁人身份,走流放之路。
正當他百感交集時,有好事人插話問:“祖父,九郎不過是能背幾本書,怎說他擅長解讀經典?”
陸山嶽聽到這話,平心靜氣地問:“你可知《論語》為何’論‘是念平聲,而非去聲?”
這是一個稍難,又直指《論語》本真的問題。大多數讀書人會研究《論語》裡面的内容,卻不會去關注“論語”二字。
被問的人一怔,表情一下子不怎麼好了,明顯答不出來,支支吾吾半天,最後來一句:“約定俗成便是這般叫。”
陸山嶽差點被這句話氣笑了。
轉頭看向陸安:“九郎,你以為呢?”
在衆人視線中,陸安毫不露怯,侃侃而談:“《漢書》曰:《論語》者,孔子應答弟子時人及弟子相與言而接聞于夫子之語也。當時弟子各有所記。夫子既卒,門人相與輯而論篹,故謂之《論語》。”
“故而,《論語》之論實乃編纂之意,為孔門弟子各有所記,編纂成冊之語。其為平聲,而非去聲,便是如此。”
這是現代漢語言文學專業教導《論語》時,入門就教的東西,放在這個時代卻是降維打擊。
——若說《論語》文内的注釋是“技”,那體悟《論語》這兩個字的意思,就是“藝”了。也隻有現代不缺知識,才什麼都團吧團吧塞給學生,能不能理解另說,反正你就記住這個話,考試要考。
陸家一衆學子聽完,皆是如雲開霧散,霎時茅塞頓開,往日對《論語》的些許不明之處,一下子便體悟了。
“多謝九郎!”
“多謝九郎!”
一個兩個連忙道謝,看陸安的目光更加敬崇了。
陸山嶽暗歎一聲,而後颔首:“不錯,就是如此。你們現在可知我為何看出九郎通讀經典了?所謂讀書百遍而義自見,九郎能将書背下,句讀、語氣無一錯漏,便說明她對這些經典的真意已了然于胸。”
衆恍然而贊歎。
再無人對此有意見,陸安往雅集揚名一事,就此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