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強求,回身坐好,隻是不容拒絕地拉過她綁在一起的雙手,用餘下的細帶擦拭手上的血痕。
沈淨虞低下眼,不作聲地迅速挪開,隻恨不得當時再用些力氣,讓他再用不了那隻手。
約摸一刻鐘,馬車停在毓院。
崔陟望眼窗外,開口道:“往前在霁雪院下。”
馬車又行一會兒,最終停穩當下來。
崔陟打橫将人抱進屋,甫一落地,沈淨虞就道:“師兄——”
“夜已深,什麼事改日再說。”他不鹹不淡瞥她一眼,語氣極為單調,手卻伸過來,沈淨虞下意識躲開,警覺地看他。
崔陟頓,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她:“不想解開就這麼綁着睡吧。”
沈淨虞不說話,擡了擡手,珍珠白的細帶尾端沾了幹透的暗紅血迹。
“隻一句話罷了,我僅想知道師兄……”
他輕巧解結,掀起眼皮,語焉不詳地威脅:“再多說一句,你今晚就不在這間屋子了。”
言詞意味深長,沈淨虞揉着手腕,把要出口的話硬生生咽回肚裡。
崔陟走後,她早已毫無睡意。卧房内布局雅緻,别院雖小,各處布置已是盡善盡美,如今再看,哪裡值得一提。單是床榻,螺钿珍珠鑲嵌,流蘇香囊懸墜,上好的黃梨花木色澤溫潤,入帳内霎時撲鼻淡淡雅香。
苘川富貴人家一二,家中凡逢喜事,大壽娶妻嫁女,派頭大得勢必要使阖鎮聞名。那時沈淨虞和沈母被喝退在街邊混在人群,隻看見清出的主道上賀禮一擔接着一擔,鑼鼓喧天,響徹于耳。
她年齡小,歪着腦袋看他們大聲驅趕擋路的百姓,不住想,到底是富貴使人品行道德敗壞,還是這類人擁有了富貴。
到了如今卻是發現,有什麼重要,富和貴意味着能夠擁有驅使他人和黑白颠倒的本事,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他們說得算。
整夜沈淨虞輾轉難眠,昏昏沉沉間,夢境光怪陸離,眼前一幕幕浮現那日畫面。她中了毒,四肢百骸,從骨頭縫裡鑽出疼痛。
管循背着她求醫,醫館終于開了門縫,喜悅還不曾挂在臉上,冰冷的銀光閃爍,大夫慘白着臉,阖緊了門扉。
她睜開眼,坐在床上顧自愣愣發神,眉心颦蹙,堆起憂悲的雜緒。不知何時,忽見一侍女打簾入内,福身問安:“沈娘子萬福,奴婢鳴心,伺候您更衣。”
沈淨虞目光輕移,沒有說話,看她支起盆架,放好了巾帕,轉而要來攙她。
她伸手攔了攔,鳴心識眼色地退到一側候着,在沈淨虞換衣時打開衣櫥。裡面整齊地塞滿了,她取下蓮青立領對襟長裙:“沈娘子這身可好?”
沈淨虞視線輕輕掃過,心不在焉地颔首。
“奴婢旁聽到的,主君吩咐楊管事着手把沈娘子的秋裳冬衣也給早早購置齊備。”她的語氣有着不加掩飾的喜悅,仿若自己對這些上心的待遇與有榮焉。
沈淨虞沉默不言,臉色更冷了幾分。
鳴心卻未來得及看見,正巧柳夢娘叩門進來。
早膳用罷,性子活潑的鳴心開始興緻勃勃地向正往院中閑走的沈淨虞講些府中事。
“您現在住的霁雪院與将軍的毓院相鄰,将軍特地命人重修了通廊,您瞧,您可以由這個小門直接去往毓院。”
沈淨虞在朱漆小門前停下腳,沒有上鎖,一推就開,豁然開朗一條半亭回廊,不知多長,竟一下子望不到盡頭。
“主君半月前專門命人為娘子修建的。”
她可真高興。沈淨虞納罕。
這些在她眼裡是什麼?
又是修院修廊,又是錦衣珠寶,用情至深還是寵愛有加?
她哪裡知道可怕。半月前,竟然早在半月前,崔陟就在計劃給她打造牢籠?
沈淨虞不寒而栗,那她到底是有多愚蠢,崔陟又是何等深的城府、何等可怕的僞裝。
她轉身快速走了兩步,甚至有幾絲落荒而逃。
“娘子不去走一走麼?聽說這假山上還有個小亭子,可以看到大半個将軍府。”鳴心指了指不遠處的假山,假石林立間,能看到亭子飛出的檐角。
沈淨虞心中冷笑,哂諷出聲。她一分一毫也不想多留,更沒有任何興緻探究他是如何預謀,為她打造這座院子。
周身充斥極度抗拒的冷然,面容難看,鳴心瞧在眼中立時噤聲,到這會兒終于察覺到不一般的異樣。
她年齡略小,不過十四五歲,但做事麻溜,一衆侍女裡算是省心能幹的,是以楊管事挑了她來伺候即将入住霁雪院的貴人。
将軍府來了個美娘子,鳴心自然認為是未來的奶奶,再不濟也是得盡寵愛的愛妾。她自雜灑小婢一躍到了主子身邊的侍婢,想多表現幾分,況且她說的都是真話,府中上上下下都知道霁雪院受寵。
她從未伺候過奶奶夫人,将軍府也沒有過女主人。鳴心心裡打起鼓,心道怕是惹了娘子不高興,自個兒表現過了頭!
腳下跟着沈淨虞回屋,思索間擡頭,看到柳夢秋在門檻前站着,不知在想些什麼,望見她便道:“娘子,一會兒該用藥了。鳴心,去廚房看看藥煎好了沒有。”
鳴心連聲應下。
一刻鐘後,沈淨虞看着陌生寡言的丫鬟為她盛藥,轉向看了看柳夢秋,最終一句未言。
黑乎乎的補藥,沈淨虞皺了皺鼻子,一口氣喝完苦味彌漫在舌面,備好的蜜餞和漱口水擺在原處。沈淨虞頭一次嘗到餘盡萦回的苦,仿佛從口舌直沖到頭腦之中。
柳夢秋想起起初被派來時崔陟的叮囑,沈娘子怕苦,用藥前備好蜜餞和水,蜜餞需得裹滿糖霜。
若層雪覆蓋的蜜餞這會兒正靜靜躺在白釉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