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走向有時總與原有的規劃偏離,崔陟來這一遭的确想看到她作何反應,雖沒有具體地希望看到的樣子,然總不是如今事态。
話音甫落,但聽一聲巨響,冒着熱氣的茶水自石桌蜿蜒一地。
變故非凡,庭院中的人皆停滞身形,不敢亂移視線,不知所措地拿餘光互望,又紛紛低頭看着地面。手裡端着懷裡抱着東西的,走也不是放也不是,隻好牢牢揣着,唯恐一個落地挨頓闆子。
氣氛凝滞到令人難以呼吸。
衆人惶惶,反觀沈淨虞平靜閑适,手持最大片的碎瓷,在他注視之下放到桌面,輕輕一笑,眼睛彎了彎,明明是顯得無辜、乖巧的眼睛,此時卻把玩着鋒利的瓷片,仍然保持與崔陟的對視,對背對她的下人道:“把這些也清走。”
随後拿帕子擦淨了手。
這是嘲笑他多此一舉的做法。
渾身陰霾稍霁,一瞬的森寒猶如錯覺,崔陟自若如常,慢慢悠悠将茶杯裡的茶水飲盡,這才開口:“都停下,把庭院裡的、手邊的均原處放回去。
楊慵,你去将去年陛下賞賜的紫玉珊瑚給沈娘子搬過來,再去重新添壺新茶。”
楊慵領命,連連稱是,馬不停蹄地領幾人去往庫房。
眼見搬出來的又放回去,手腳似乎比前時候還要麻利,茶水還沒到的功夫,仆從已經一一退下。
這時候,項青手拎着東西先回來了。
涼亭裡茶水沒有,兩人對坐無言,沈淨虞更不願理睬。堂屋裡間進進出出,也是忙亂,好容易消停下來,沈淨虞本想起身離去,項青一來,這一下子又給打散了。
項青尚且不太敢和沈淨虞對視,全程躲着視線,将手裡的糕點遞給伸手接的崔陟。
石桌面早已幹淨如初,崔陟解着繩結,頗有些興緻勃勃:“嘗一嘗這家芙蓉糕,京城有名的手藝,你從前最愛吃。”
沈淨虞眼珠微動,緊抿唇:“我如今不喜歡。”
“嗯?”崔陟解開包裝,拿出一塊嘗了口,仔細品咂,然後看了看手中的芙蓉糕,“似乎是沒有苘川的美味一些。”
“是不是因為少了你泡的茶。”
那時候兩人在院中曬太陽,擺了芙蓉糕和新沏的茶水。沈淨虞接了抄書的活兒,在一旁奮筆疾書,崔陟則拿着書有一陣沒一陣地看着。一個上午,芙蓉糕和茶水用盡,甚至糕點多半進了崔陟肚裡。
沈淨虞皺起眉,絲毫不想聽他提起以前的事。
皮糙肉厚的人不是沒見過,苘川殺豬的宰魚的做工的,幹粗活的大多都比較結實。但她還是第一次見臉皮這麼厚的人,厚顔無恥也不足以形容。
他到底是怎麼能說出這些話的?
她神色古怪:“崔陟,你應該去找個大夫。”
當真是僞裝上瘾?在揭穿他的欺騙後,他如何還能如此若無其事地談到以前。
嘴邊挂起的笑生生凝固,崔陟擡起手,似笑非笑:“你也要去看一看。”
手上牙印立在青紫中間,乍一看頗為可怖,誰能想到是人狠心咬下的。
沈淨虞的牙酸了酸,像是提醒了他,下一刻被他理所當然地拉起來幫他抹藥。塗得極盡潦草,随意抹了兩下,崔陟卻計較起來,硬是讓她重新塗抹,兩廂明中暗中對抗,這藥塗了半刻鐘。
進貢的新茶姗姗而來,現場自然早不是能品茶的氛圍,楊慵低着脖子挨了一頓說道。便是說這些話,最後崔陟也沒有喝點兒新倒的茶水,起身拂袖直接走了。
芙蓉糕沈淨虞最終還是沒吃,崔陟更沒再嘗,于是連帶着吃剩的半個一起全都給扔了。這壺茶的命運同樣,直到涼得透徹也沒人碰一下,第二天沈淨虞讓鳴心直接倒掉。
兩人見面且不說作對起來,決計是不愉快,最起碼沈淨虞如此,崔陟陰晴不定,肝火旺盛得突然,消散得也突然,不過怎麼也不能夠多麼開心。
她越發看不懂崔陟的所為。
但那又如何,有些已成定局,譬如管循的死與他脫不了幹系,也和她息息相關。譬如,她如今的地步由他一手造就。
這些事,都比難以捉摸的情緒要具體,擺在她眼前,讓她顫抖,警惕。
後續崔陟又命人斷斷續續送來東西,瓶瓶罐罐的她沒興趣。直到崔陟要暫離府幾日,流水般的運送才算結束。
少缺提防戒備和針鋒相對,沈淨虞逐漸熟悉周圍環境。
霁雪院西廂房收拾成了書房,書架摞起書,筆墨紙硯齊全,還有她用來抄書的謄寫紙。
第一次進去時,沈淨虞在書案前靜站了良久。柳夢秋和鳴心侍立左右,四目相對,歸于緘默。
在書房待了半個晌午,沈淨虞從書房出來,目光在院子裡逡巡,停留在對面開鑿出的朱漆小門上。
略微擡目就可以看到不遠處矗立的假山亭閣。
朱漆門沒有上鎖,輕輕一推,長廊盡現。
柳夢秋從堂屋裡灑掃好出來,隻看到沈淨虞半邊身子,衣袂浮動,隐進看不見的牆後。
她怔了一瞬,顧不得再多,直把笤帚擱在牆角,倒了也來不及扶,立時擡步跟了上去。
屋裡絞着濕帕的鳴心還在道:“夢秋姑姑,裡間也擦好了,幹幹淨淨。”
等不到人回應,碧紗櫥一個探頭,屋子裡空空蕩蕩,哪裡還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