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正三刻的梆子剛敲過一輪,霁雪院燃了整宿的蠟燭噗哧滅了。
沈淨虞續上燈燭,陷入昏暗的裡屋又亮堂起來。
今日外國使臣來朝,崔陟要去參加朝會,沈淨虞被強拉着為他整理朝服。
兩臂圈住勁腰,将玄色玉帶合扣,蔥白的指尖勾着玉帶,沈淨虞垂眼替他調整腰封位置。
昨日焚的香絲絲縷縷纏繞在朝服廣袖間,燈暈裡,露出的丁點側頰滑膩軟嫩。
崔陟忍不住上手揉了揉,像是不曾察覺她的僵頓,溫聲問她:“可還記得如何拉弓?”
記得,怎會忘記。
她掩下思緒,輕輕颔首。卯初的晨鐘恰在此時響起,驚起檐下一對褐鳥。
沈淨虞最後為他撫平翟衣下擺的十二章紋,指尖在黼黻紋上頓了頓,崔陟握住她欲縮回的手,迫她擡起臉來。
崔陟心情愉悅地親了親她的唇,“今日南街廟會熱鬧,你再歇一歇,吃過早膳可以前去。”
尾音消弭在唇齒間,沈淨虞雙手推搡着,提醒他時辰不早了,他得出發了。分離時他咬了咬肉嘟嘟軟軟的下唇,幾分黏膩不舍。
*
南禦苑。
北夷使臣來朝,在南禦苑比拼射箭。祁朝之内,論弓箭之術,崔陟鳌頭獨占,無人能出其右。
此番比試,不僅關乎個人榮辱,更牽動着兩國之間的微妙關系。北夷與祁朝結束戰事不過兩年,百姓心中的激憤雖已随時間平息,但這次比試,無疑又勾起了他們心底那份不甘與期待。
廣闊的校場上,早已圍滿了人群。
皇親貴族端坐于席,皇帝居于首位,神色肅穆,皇後陪坐于側,目光沉靜。次下為三皇子祁墨、五皇子祁允及肅王祁谙,三人神色各異,或凝重,或淡然,或隐隐帶着幾分期待。再往後,長公主與忠義侯并肩而坐,範驚邈則已按捺不住,摩拳擦掌,緊緊盯着校場中央,仿佛生怕錯過任何一個細節。
校場外,百姓們擠擠攘攘,遠遠觀望,雖不能近前,卻也不願錯過任何。
十丈開外,九曲連環銅靶在寒風中叮當作響,每個孔洞不過嬰孩拳頭大小,風一吹,銅環晃動,發出清脆的撞擊聲,仿佛在挑釁着射手的技藝與膽魄。
崔陟與北夷使臣并肩而立,立于校場中央。
寒風驟起,卷起校場上的塵土,衆人不由收聲靜默,屏息凝神,目光緊緊鎖定在崔陟身上。隻見他反手從箭囊中抽出三支白翎箭,動作一氣呵成。箭矢在陽光下泛着冷光,箭尾的白翎随風輕顫,仿佛在等待着下一刻的疾馳。
風馳電掣間,崔陟挽弓如滿月,弓弦緊繃,發出輕微的嗡鳴聲。他的目如鷹隼,緊緊鎖定遠處的銅靶。下一刻,手指一松,三支羽箭如流星般疾射而出,箭矢破空之聲尖銳刺耳,宛若撕裂了空氣。
拍案稱奇的是,三支羽箭竟在半空中首尾相銜,仿佛一條銀鍊般貫穿長空。箭矢穿過銅環的瞬間,叮叮當當的撞擊聲接連響起,九個銅環無一遺漏,箭矢穩穩穿過,最終釘入遠處的靶心。
太快太準,乃至觀衆不及反應,停了一息,時間在此刻停滞一般。席位裡範驚邈激動地拍案而起,連聲叫好,聲音洪亮如鐘。圍場外的百姓也如夢初醒,震天動地的歡呼聲瞬間爆發,仿佛要将整個南禦苑掀翻。
南街是通往南禦苑的必經之路,好消息傳得比風還快,南街廟會人流如織,得此消息,不約而同在街頭歡呼慶祝。
有些懊惱不已,出門遲了或是被街邊鋪子絆住了眼和腳,沒有趕上現場圍觀,一邊後悔,一邊往南禦苑走,以期能湊個熱鬧。
沈淨虞全然不曉得崔陟也在這處,聽到路人提及“崔将軍”,又有剛從南禦苑回來的正激情澎拜站在凳子上,講述一場驚險刺激的“大戰”。
她不想聽也不行,一個勁地從四面八方鑽進她耳朵裡,最後七七八八組成了事件的大概。
她的步子慢下來,看着蜿蜒到看不見的街道,順着這條街往前走,又是崔陟。
能夠出來她都是高興的,可現在遠望街道,突然興緻就沒了。
她折身往回走,心裡被“大戰”激出熱血的鳴心回過神,緊忙跟上。
“沈娘子,您這就要走了嗎?”
好容易出來一趟,才來了不至一刻鐘。
沈淨虞沒有回答,視線凝在左手旁的藥鋪,她看到了打鋪子裡出來的柳夢秋。
這時候鳴心也看見了,離得不遠,她叫了一聲,柳夢秋未聽見,沈淨虞、鳴心朝她走,又喊兩聲把人喊停了。
近到跟前就見柳夢秋抱着藥包,臉色蒼白,但較之一個時辰前,還算好了一點。
“姑姑,你好點了嗎?”
柳夢秋今早回了将軍府,伺候了早膳要端盤子,蓦地頭暈目漲,眼前花白,順着桌腿滑坐在地。
沈淨虞吓一跳,攙扶起來,卻覺柳夢秋臉色不對,一問才知,竟是發熱未退。當即,沈淨虞就讓她去歇息,後來,見病症嚴重,請示了楊慵,告假回了家。
柳夢秋略有尴尬地攥了攥藥包系帶,屈身子要給沈淨虞施禮,半道讓沈淨虞雙手托着身子阻回了。
“我已好了不少,正拿了藥回去煎了服用。我這疾病在身,娘子還是離得遠些,莫要傳染上身,那就是奴才的罪過。”
這話讓沈淨虞想起幾個月前,她日日盼着把病傳染給崔陟,結果天不遂人意,老天沒有站在她這邊,崔陟愣是沒有一點事。
街道開始鑼鼓喧天,熱鬧得浩浩湯湯,不時有熟悉的名字飄進耳郭。
沈淨虞微微皺眉,轉瞬又恢複自然,她看着柳夢秋道:“這裡吵鬧,你又有病在身,如若你不介意,我和鳴心随你回去,幫你煎藥。”
鳴心早有此意卻不敢說,她與柳夢秋親近,見姑姑此時狀況,想要搭把手幫個忙,隻身側有沈娘子在,她的職責是看顧沈娘子,是此無法主動開口。
聽到沈淨虞的話,鳴心現已亮了眼睛,重重點頭以表贊同。
柳夢秋先誠惶誠恐地推辭,拿出先前的理由,沈淨虞卻道并不在意,這般說道着,極有眼色的鳴心已搶過藥包挂在臂彎。
轉頭咧嘴笑:“沈娘子,姑姑,我們走吧。”
柳夢秋抿唇笑了笑,輕搖腦袋,伸臂請着沈淨虞:“娘子請。”
三人行過攢動的人群,拐進青石闆小巷,歡聲漸行漸遠,約摸半刻鐘,過了三道巷,柳夢秋于褐色雙開木門前歇步。
她推開門,等都進來了再關上。
院落很小,比沈家的還要小,連着廚房總共三間,踏進大門就一目了然的布局。
鳴心拎着藥包,拔腿就向廚房走:“我去煎藥。”
方走兩步,屋裡砰一聲震響,嘶啞的男聲裹着酒氣從棉簾縫裡漏出來,滿是兇狠的戾氣:“買個藥現在才回來?怎麼不幹脆讓野狗叼了去!别當老子廢了腿就治不了你!”
拐杖重重杵地,驚起廊下啄食的麻雀,又是一陣劇烈嗆咳,震得窗棂上新貼的喜慶春貼簌簌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