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是詭異的靜默,鳴心一動不動待在原地,垂首盯着青磚縫裡冒出的枯草。
沈淨虞緊緊蹙眉,想說句什麼卻又張不了口。
柳夢秋幾絲無措,向沈淨虞解釋:“沈娘子見諒……”她聲音輕得像是要化在冷冽北風裡,絞着衣擺的指節泛出青白,“自打那日折了腿,他——”
話音未落,裡間又将什麼東西砸得粉碎,“腌臜東西,耳聾了還是啞巴了?!”
柳夢秋單薄的肩膀顫了顫,臉上是退不去的尴尬和難堪,她腳步往前,開口回應,不及出聲,鳴心陡然拔高音量,吼了句:“我去煎藥!”
像是要把滿院子的難堪都截斷在這句話裡。她懷裡揣着藥,轉身往廚房疾走,裙裾掃過石階下凍僵的枯草。
老話說得好,家醜不可外揚,可能是知道院中還有他人,屋裡沒了動靜。
柳夢秋向沈淨虞擡了擡手,眼神沒了往日的神采,虛虛然躲避着不想對實了眼,意思是她得先進去看看人。
身影仿佛都彎了些,柳夢秋慌忙掀開棉簾鑽進屋内,隐約傳來輕響。沈淨虞望着晃動的棉簾,聽見裡頭壓抑的抽氣聲,混着男人含混的咒罵,須臾間,又無聲了。
沈淨虞眸光掃過西窗下歪倒的空酒壇,得有十幾壇,忽然想到柳夢秋擡起的手臂内側似乎有道暗紅的傷痕。
她擰起細眉,餘光瞥見從廚房探頭探腦的鳴心,便向廚房走去。
一近跟前,鳴心噘嘴嘟囔:“他怎麼這樣……”沒有多說,眼神表情足以展示更多。
沈淨虞輕輕歎口氣,捋了捋袖子前去幫忙生火,鳴心大驚失色,連連道不可,都被沈淨虞輕巧地拂去手,一來二去,兩人一起将藥煎上。
沈淨虞盯着那簇火焰,沉吟幾息:“鳴心,我們走吧。”
知曉在這兒待着柳夢秋也不好受,藥煎上了,也沒什麼能做的,鳴心拍了拍手,跟着起身。
适才跨過廚房的門檻,柳夢秋也撥簾出來。
“沈娘子——”
沈淨虞睨眼禁閉的窗牗,複落回到柳夢秋身上,啟唇打斷:“夢娘,若有難處,切莫遲語。”
不過,她可能幫不了什麼。
不。她兀自意識到,雖然身不由己,行不自如,但她并非完全不能行為。她雖做不了,崔陟卻可以。沒有他強制困她,她卻不能反用的道理。
她還要用的理所當然,理直氣壯。
相識至今,沈淨虞很少見她情緒大幅度波動,這會兒柳夢秋深深吸了口氣,像是忍住某種奔襲的洶流。
相送到門口,沈淨虞讓她回去休息,别在外面吹冷風。
沿着院牆走,幾步之遠,裡面又響起嘶聲斥罵:“嫌我丢人了?賤蹄子——”
随風消散在無垠的空中。
出了院門,沈淨虞記起了,第一次見到柳夢秋丈夫的場景,站在馬車旁,臉上堆滿笑容,看誰都是一副笑模樣。
穿過第一條巷,忽聞前方馬蹄聲驟起,聲聲如驚雷般震耳欲聾,不多時,一匹駿馬疾馳而來,馬蹄高揚,塵土飛揚間,馬背上的男人身影逐漸清晰。金質玉相,英姿勃發,赫然是街上正衆口相傳的主人翁崔陟。
青石闆鋪就的路面在歲月的侵蝕下裂痕縱橫,宛如一張巨大的蛛網,馬蹄踏過一張又一張的網,哒哒聲在青石闆上回蕩,仿佛敲擊在人心之上。
崔陟策馬而至,四目交彙的瞬間,一上一下,一高一低,時間仿佛凝固。崔陟居高臨下,目光如炬,沈淨虞仰首望他,眼中閃過一絲驚詫,不過一瞬,又平靜如水。
未等她反應過來,崔陟已傾身向前,手臂一攬,輕松将她提上了馬背。這一系列動作行雲流水,僅在陝眼之間。
沈淨虞還沒有從這突如其來的視覺變換中回過神來,便已與他共坐馬背。
崔陟的雙臂如鐵箍般将她圈在胸前,她不得不背靠着他那結實硬朗的胸膛,感受着他胸膛的起伏與心跳的節奏。馬兒驟然疾奔,風從耳際呼嘯而過,沈淨虞猝不及防,下意識地抓住了他的手臂,指尖微微發白。
流動的風帶着凜冽,拂過她的面頰,與此同時,崔陟低低的笑聲随風飄入她的耳中,帶着幾分戲谑:“害怕不成?”
沈淨虞心中一顫,抿了抿唇,未曾言語。
崔陟低頭看了她一眼,眸中閃過一絲笑意,手臂微微收緊,将她牢牢控在圈出的領域。
馬兒如離弦之箭,穿梭于街巷之間,不知哪裡抄的小道,刻鐘後,已至将軍府。
臨近黃昏,夕陽的餘晖灑在将軍府的青瓦上,映出一片金色的光暈。一封精緻的邀帖悄然送至府中,帖上墨香猶存,字迹娟秀,正是長公主親筆所書。
晚上宮中設宴,依規矩,長公主需得到場。然而白日觀賽,不知是吹了風還是旁的,長公主頓感身體不适,于是不再去參加。
她在信中特意提到,想請沈淨虞過府一叙,陪她說話解悶。信中還着重寫道,若崔陟有意攜人參宴,便當此信内容作罷。言辭間雖未明說,卻隐隐透出一絲不容拒絕的意味。
帶沈淨虞參加宮宴自是不可。
崔陟手持邀帖,眉頭微蹙,心中權衡片刻,最終将将信上内容告訴沈淨虞。
告知的口吻,她聽完垂下眼睫。
沈淨虞對長公主印象廖廖,甚至還有些不好的回憶牽連,隻是或許今日柳夢秋給了她新的啟發,自我通順了良多。
待在霁雪院數日如一和去認識新的人,似乎後者也可以嘗試。
月挂枝梢,沈淨虞乘坐馬車前往忠義侯府。
府邸内燈火通明,暖閣中碳火正旺,驅散了冬日的寒意。長公主倚在軟榻上,見沈淨虞進來,笑着坐起身來。
鎏金香爐中燃着安神香,青煙袅袅升起,彌漫在空氣中,帶着幾分甯靜的氣息。
“可算來了。”長公主笑意盈盈,語氣中帶着幾分親昵:“這大過年的,若隻剩我一人,怪冷清的。遂喊你同我一起解解悶。”
沈淨虞福身行禮,姿态端莊,眸中卻帶着幾分不易察覺的謹慎。她擡眸看向長公主,隻見她雍容華貴,神色卻很是溫和,笑若春風,仿佛真的隻是尋她來閑話家常。
案幾上擺滿了精緻的點心,蜜餞果子堆成小山,金絲蜜棗晶瑩剔透,散發着誘人的甜香。
長公主執起青玉壺,琥珀色的酒液傾入琉璃盞,酒香清冽,帶着淡淡的梅花香氣。
“來,嘗嘗這梅花酒。”長公主将琉璃盞遞到沈淨虞手中,笑意溫柔,“是用去年臘月采的梅花釀就的,味道極好。”
沈淨虞接過酒盞,輕輕抿了一口,溫熱的酒液滑過喉間,帶着一絲清甜與微醺。
“這酒雖好,卻不宜多飲,免得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