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已經能夠預見自己或許活不到及冠,就會活活累死。這也是他這些日子在左鄰右舍閑聊時,聽到的那些話裡得出的結論。
可他卻沒有辦法反抗舅舅一家,他的籍書在舅舅手裡,若是不替表哥出嫁,被舅舅賣去青樓小倌館裡,最後或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他穿着一身紅到發灰的衣裳,頭上蓋着同色的紅蓋頭,陳舊的顔色将他單薄的身形襯托得更加凄涼。
鑼鼓聲從遠及近而來,明明是那麼歡喜的樂曲,可他聽在耳朵裡,卻如同催命符,本就微紅的眼眶,此時更是通紅一片。
隻是他悲戚的臉,被蓋頭蓋住,誰也不知道此時此刻的他已經淚流滿面。
鄉下人結婚沒有那麼多講究,舅舅一家巴不得他早點嫁出去,更不會讓人攔門。
不多時他就被舅夫扶起,舅夫的聲音裡明明帶着笑意,他卻感受不到任何溫度:“你乖乖地給我嫁過去,若是趕出半點幺蛾子,有你好看的!”
何悠的身形不禁顫抖,踏步時甚至險些軟了腿跌坐在地上,舅夫在他身旁死死地攙扶着他,怎麼也不肯讓他丢了家裡的臉。
他就這樣被攙扶着一步一步走到門口,轉身拜别了舅舅,然後他看見一雙修長寬大的手出現在蓋頭下,他也聞到了身邊人身上散發出來的清新氣息,那是皂角的味道。
這人應該就是他未來的夫君,那個不成才且懶惰奸猾的趙墨才。
趙墨才低沉的聲音在他身邊響起:“我扶你上花轎。”
何悠心底一顫,怎麼也不敢把自己的手放在趙墨才手掌上。
何悠舅夫可不管這些,拉着他的手就交給趙墨才:“我家孩子以後就交給你了,你一定要好好待他。”
趙墨才握緊手指,掌心中的手比他的手小了一大圈,手指和掌心卻布滿了厚繭,顯得十分粗糙。
趙墨才隻要回憶起原文中與何悠相關的那些筆墨,縱然字數和篇幅不多,也讓他對此人心生憐惜。
這會兒隻要一想到何悠的苦難都來自于他舅舅和舅夫,趙墨才便冷下臉:“舅夫放心,我一定會好好待他。”
隻是他冷着臉說這話,不免就讓周邊的人誤會了:“果然是個不好相與的,往後何悠跟着他,不知道有多少苦日子。”
“接親當日就冷着臉,往後怎麼會好好待張钰。”
此時大家還不知道蓋着蓋頭的人是何悠,而不是他們口中的張钰。他們還疑惑,怎麼這張钰穿上喜服,倒顯得瘦小了許多,難不成是因為這媳婦是他小爹嫁進來時穿的,沒有改過,所以不合身,才顯得人矮小?
任誰也想不到,張家會那麼大膽,讓他們家侄子替兒子嫁人。
何悠坐上花轎,轎子搖搖晃晃,向前方行去。他感覺自己就像是漂浮在河水上的落葉,無根無底,無處着落。
一時間眼淚又不争氣地流了下來。
直到他顫抖着身體來到趙家,和趙墨才拜了天地,坐進新房裡,他的眼淚仍舊止也止不住,那件喜服的兩個袖口,已經因為擦淚水而染濕,顯出更深的紅色。
就在他甚至生出了向死之心時,吱呀一聲,房門被輕輕推開。
然後是沉穩的腳步聲向他走來,緊接着一個裝了白面饅頭的碗出現在他面前。
原本屏住呼吸的何悠,看到饅頭的時候突然岔了氣,小聲地抽了個嗝。
趙墨才聽到這貓叫似的嗝,眼底帶上笑意,甚至笑出了聲:“你這會兒不應該正餓着嗎?怎麼還打嗝了,這不是飽嗝吧。”
當然不是,這是哭嗝。
趙墨才将碗塞進那雙又小又粗糙的手裡:“我還得出去敬酒呢,不能在房間裡待太久,我想着你現在一定餓了,給你拿了兩個饅頭,一小碗菜進來,你先吃飽肚子,等家裡送客之後,我再回來揭你的蓋頭。”
趙墨才說完這話,忍不住擡手在那個蓋着紅蓋頭的小腦袋上揉了揉,這才轉身離開房間。
蓋頭下,何悠看着碗裡的白面饅頭和饅頭下的兩個大肉片,原本隻是細細密密疼痛着的心,這會兒竟然像是撕開了兩個大口子一樣,痛得他連呼吸都覺得困難。
可那種疼痛的感覺又好像不是難受,而是另一種名為委屈的情緒。
自從父母去世之後,他再也沒有吃過白面饅頭,也沒再吃過肉。
未曾想到他嫁給“不良人”的第一天,那個衆人口中懶惰奸惡的人,竟然給他送來了兩個饅頭,兩片大肉。
眼淚再次不争氣地落下,滴落在饅頭上,卻綻開了好看的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