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也看懂了李斯的口型,心中感激,回他一個堅毅的眼神。
韓非早察覺到這兩人眉來眼去,卻假裝沒看見。
荀況輕咳兩聲。李斯立刻收斂眉目,安分守己地旁聽。
衆人散去後,學堂内立刻清淨不少。秋風卷落窗外葉,日光下的葉影飄搖着劃過窗棂。屋内方才還劍拔弩張的氛圍,此刻也如這落葉般歸于沉靜。
荀況:“我實在不想收你為徒。你有什麼話,請快說吧。”
俞也:“我想請教您一個問題。先生認為,秦國最終能否問鼎天下?”
荀況:“秦國以武力強奪他國之地,行的并非是仁義之王道。況且以諸侯之位奪天子之室,不合禮義。”言下之意是不看好秦國。
俞也不急不惱、心平氣和道:“秦國自從秦孝公任用商鞅變法,六世以來,盡地力、鑿運河、重刑法,對内則秩序井然、政治清明,對外則糧草充備、兵強馬壯。”
“反觀六國情況如何?昔日多虧了齊有孟嘗、趙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此四位公子有勇有謀,得以在秦國虎狼之師下保全六國。”
“可如今孟嘗君、平原君已逝;信陵君因魏王猜忌而被毀廢,日夜飲酒作樂。當年名冠諸侯的四公子,如今也隻剩下您的好友、春申君一人而已。人事尚且凋零至此,剩下的方面實力如何,可想而知。倘若秦國不能成事,其餘六國更是無望。”
俞也這番話說得不疾不徐、有理有據,不光韓非、李斯聽得聚精會神,連荀況都聽得津津有味。
荀況饒有興味道:“依你之見,秦國必定成就霸業?”
俞也:“我不能妄言。還是那句話:成王敗寇。終有一日結局會到來。隻是在我看來,秦國笃定地欲以武力蕩平天下,比其他六國更有優勢。”
荀況:“以武力打天下容易,守天下卻難。倘若不行仁義之政,即便富有天下,又能守住多久呢?”
俞也話鋒一轉道:“先生所言甚是。打天下的武力之道,我已找到法子學習;可是守天下的仁義之道,我唯有向先生您請教。還請先生收我為徒。”
荀況沉吟半晌,問韓非、李斯道:“你們二人如何看?”
韓非不言。
李斯:“其實剛才毛師弟說得沒錯。俞也曾跟我說過,她是為學權術之道而來。我看她大抵是心狠手辣之輩,和那秦王政實乃一丘之貉。”
俞也聽到這裡,心頭一涼。李斯說好幫她引薦,事到臨頭卻背叛了她麼?
李斯緊接着歎息道:“可惜六國之中,弄權者恰恰是她這等小人。”他低眉說完,暗暗瞥了俞也一眼。
這番話聽着是貶低,實際卻别有深意。大概因為同來自于現代的默契,俞也奇迹般地會意了。
她痛快道:“不瞞先生說,我有志在秦國朝廷中争得重臣之位,上可谏秦王,下可左右蒼生命運。先生教導我,就是在教導秦王政,或許就是在教導未來的天下之主。若未來的天下之主能因此心懷善念,黎民蒼生也就能享福。您收下我并不需要多付出什麼,卻能為未來的天下萬民結個善緣。可見先生若能收我為徒,實為積德行善之舉。”
荀況問李斯:“我收她為徒,這事可劃算?”
李斯:“先生教一個學生是教,教兩個學生也是教。若能讓她這等狠毒之輩學會仁義之道、讓她迷途知返,說不定比教十個原本就心懷善念的學生更有用。”
俞也看出荀況态度有所動搖,笑眯眯趁熱打鐵道:“這個買賣,先生穩賺不賠啊。”
荀況又看向韓非。韓非低頭作揖,亦有替俞也說情之意。
荀況笑對俞也道:“聽李斯說你是生意人,果然于買賣之道最精。明明是要教你學問,卻能令我也有利可圖。隻是你又能從中得到什麼好處?你求的是什麼?”
俞也沒料到他會問這個問題。
扪心自問,她求的是什麼?
那個答案從來不是“安穩度日”。人生若是一味四平八穩,實在無趣。
她偏要站在鋼刃之上,左走是地獄,右走也是地獄,隻能搏取面前這一線生機。如此,才知每日沒有白活。
俞也低聲剖白,對着在場的三人、對系統、對千裡之外的嬴政,最重要的是對她自己——
“求活下去,也求滔天權勢。求命運掌握在我自己手裡、不被他人左右……也求早一日助秦吞并六國,天下便能早一日平息紛争。”她慢慢道,“我志在将軍位,卻隻願天下從此無戰事。”
室内安靜無聲,落針可聞。
荀況盯了她好一會,突然一錘定音道:“行拜師禮罷。”
俞也心中大石落下,長舒一口氣、拜倒在地:“多謝老師。”
李斯和身邊的韓非一樣,面帶祝賀的笑意看向俞也,心中卻始終回轉着她那幾個“求”字。
他們二人所求的,何其相似。
或許他不該對俞也太無情。他們從同一個地方來,本來就該是同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