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後,七月初七。
俞也坐在白鶴居的荷池旁,煩躁地看着自己紅腫破皮的雙手掌心。她好想洗頭,偏偏手又受了傷。
一桶冒着熱氣的水被人放在她身邊。她順着那隻提桶的手往上看。
李斯:“我幫你浣發。”以免她拒絕,他緊接着補充道,“若不是那幾日我拜托你去盯着淩府的動靜,你也不會因為完不成課業而被荀況打掌心。”
俞也:“正因為你給的時機很恰當,我們才能順利找到淩府秘密倉庫的地點。此次所得頗豐。相比之下,我這點傷的代價微不足道。所以你不必自責。”
李斯低垂着眼,看向俞也正支在膝上、掌心向上攤開的紅腫雙手。
她總是這樣。在重要的事情上公事公辦,不摻雜任何私人情感。表面上看是不責怪他,實際上卻是将兩人間的界限劃分得徹底。
李斯突然伏下身,朝她掌心上輕輕吹了口氣。
俞也的手心像被一把羽毛拂過,癢癢的,風帶來的清涼之意短暫緩解了疼痛。從她的角度,她看不清李斯的神色,隻能看見他彎折的脊背與壓得極低的脖頸,如白鶴斷喉。
李斯不是最讨厭别人看輕他麼。
俞也聽見自己用冷漠的聲調說:“就算你故意這樣伏低做小,我也不會再上當了。”
李斯知道,他越界了。而她也踏入他的圈套,被迫撕破客氣的假面、流露出對他的厭惡之情。
可是即使是讨厭他,也比禮貌的疏遠好得多。
李斯如願以償,涼薄的眼中露出一點清風似的笑意。他道:“但我就是這種擅長以小博大、挾恩圖報的人。今日賣給俞女俠一個小小的好處,來日就要憑此讓你替我賣命。”他用俞也曾經的話來嘲諷他自己,貶低地毫不留情。
俞也盯了他兩秒。
不知道他哪裡來的自信。她很期待日後,看到他發覺盤算落空時的失望表情。
她用腳尖踢了下木桶,問:“怎麼洗?”
李斯讓她到荷池邊一塊平整的大石頭上曲腿躺下,解開發繩,讓她的黑發順着石頭的邊緣傾落。他摘下一片荷葉鋪在她腦袋底下,從木桶裡舀出水一點點澆在她發間。
不遠處的廊下,兩個人影鬼鬼祟祟地躲在柱子後面偷看。
夏無且咬着随欣的耳朵道:“他們倆是不是在……”七夕約會啊?
随欣比了個噓的手勢,拉着夏無且不聲不響地回房去,把院内的空間留給那兩個人。
俞也壓根不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至于李斯,他更不會主動提醒俞也。
他的手指順着溫熱的水流梳過她烏黑的發:“你的頭發好像比同齡人要短上不少。”
俞也:“我幾年前曾用匕首把頭發割得極短。這幾年長了一些,但我不喜歡太長的頭發,所以時不時又會稍微割短一點。”
李斯:“為什麼要割短?”
俞也回想起那時的心情,低聲笑道:“那時我剛剛離開邯鄲城,之前的日子過得都很壓抑,所以出城時決心要換個活法,并發誓此生都不向這些古人屈服。因為害怕自己日後會軟弱而不敢前行,于是便割發明志。”
不過後來,她慢慢意識到真正的決心并不需要這些表象來證明,就不再執着于短發,隻是為了行動方便才會稍微割短。
李斯順着她的話,幾乎能想象到當時的場景。
他不再問,安靜地繼續用恰到好處的力度按壓着她的頭皮。他常年浸在筆墨裡的指尖散着墨汁苦澀的氣息,與周遭的荷香混在一起,更顯得清淡而溫和,讓俞也緊繃的神經不由自主地放松下來。
她仰面朝天地躺在石頭上,星空像幕布一樣落在她身上。剛才提及的舊事,讓她想起了那個場景中的另一個人。
不知道嬴政收到她的信了嗎?
星幕之上,牽牛星和織女星遙遙相對。
此時此刻,同一片星空下。鹹陽,秦王宮。
嬴政負手站在一處冷清宮殿裡。
昌平君跪在他腳邊,低聲禀報道:“太後于雍産下一子。”
嬴政不言。昌平君擡眼看他。隻見月色下,嬴政的臉上沾着大片血迹,是剛才殺一名探子時被濺上的。
秦王宮内,有各方的探子本不是稀罕事,嬴政對他們素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是今夜他召見昌平君是極隐秘之事,不可以讓探子漏出半點消息去,所以必須殺其滅口。
昌平君看着渾身是血、每一步都危機四伏的嬴政,不禁想起線報中所說的,趙姬極其疼愛其新生子、日夜守護于其子身旁、從不假他人之手,而嫪毐更是衣不解帶地照顧她們母子。
那一家人倒是在雍城和和美美,獨留嬴政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在這群狼環伺的王宮中受苦。上個月,嬴政剛被他國的刺客在酒裡下了毒,所幸喝得少、又發現得及時,這才撿回一條命。
真正的龍子鳳孫命在旦夕,趙姬不聞不問、連幾句關懷之言都懶得敷衍;那個與奸人生下的孽種稍有哭鬧,她卻對其關懷備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