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姬這個賤婦,着實令昌平君恨不能啖其血肉。他身為臣子尚且如此,便料想嬴政心中不平更勝千百倍于他。
昌平君心中憤恨,對嬴政叩首道:“臣無能,竟然直到太後生産之日才得到消息。不過陛下放心,待其滿月之前,臣一定除了那孽種!陛下千萬保重自身,莫要為了那個孽種傷心……”
“寡人沒有傷心。”嬴政平靜地從滿是血迹的衣袖下伸出同樣血淋淋的手,将昌平君從地上拉起來,“趙姬和嫪毐都年輕,身體又康健。寡人早已料到會有這一日。”
昌平君怔了一下,看向嬴政。隻見嬴政堪稱溫和地回視他,非但不惱不怒,甚至淺抿着嘴角、有些愉悅的模樣。趙姬産子的消息就像石子投入湖面,本該蕩起漣漪,卻發現這湖面早已凍成堅冰。區區一枚小石子,根本無法令冰凍的湖面産生半分波瀾。
他不禁問:“陛下就不傷心嗎?”
嬴政輕描淡寫道:“早就習慣了。”這麼多年都是如此過來的。他又不是第一次被趙姬背叛摒棄了,這顆心早已硬得像冰。别說趙姬背着他産子,就是趙姬現在站在他面前、拿刀子捅他,他也不會有半分難過。
他對昌平君道:“這是個好消息,你與寡人應該高興才對。”
昌平君:“該高興?…臣愚鈍,請陛下點撥。”
嬴政看向面前的銅鏡,鏡面上正模糊地映着他的面容。他看到自己的神情如此平靜,含着一點認命的笑意。
此處是趙姬舊日所居。不知道這面銅鏡見證了她與嫪毐的多少次恩愛?
嬴政淡淡道:“嫪毐深愛趙姬,居然隻想做她的寵兒,不想争權奪利。可是現在他和趙姬有了孩子,即使嫪毐沒有鬥志,趙姬也會逼着他積攢權勢。等到嫪毐勢力壯大起來,手裡又有與太後的私生子,他就算再軟弱,也不得不反了。”
昌平君被嬴政這番話說得冷汗涔涔:“竟然陛下知道嫪毐日後會反,那臣就更該早日殺了那個孽種。”
嬴政:“不要殺。”他露出今夜相見後的第一個明顯的表情——居然是失笑。他忍不住笑起來道:“就算嫪毐和趙姬有了反心,也不會将我放在眼裡的。所以我們不必着急。該為此事頭疼的,是我那個好仲父。”
昌平君也不是傻的,腦袋很快轉過彎來:“陛下的意思是,最急着對付嫪毐的人,是相國?”
嬴政:“當年呂不韋親自将嫪毐打成宦官,若是私生子的事抖出來,那就是呂不韋的殺身之禍。況且呂不韋心高氣傲,又怎麼會容忍太後的男寵掌握天下大權呢。”
昌平君順着他的思路想道:“呂不韋門客三千、家僮萬人,任誰與他争鬥,都免不得兩敗俱傷。若是他們二虎相争,倒是對我們有利。”
嬴政:“之前還發愁該用哪塊頑石來對抗呂不韋這把利刃。如今有了嫪毐和他的孩子,事情就好辦多了。無論是嫪毐還是呂不韋,他們都有緻命的弱點在。我們隻需欣賞他們争鬥,最後在終點,等着那個筋疲力盡的勝者即可。”
昌平君聽嬴政所言,發覺嬴政不但絲毫沒有受其母的私生子影響,反而快速将其視為對自己有利的棋子,有條不紊地算計着該如何利用此事。
他雖歎服于嬴政小小年紀便有這般冷酷心智、不愧為天生的君王,但也暗自心驚。
昌平君不敢再多言,很快告退。
嬴政獨自從暗道回到他平常居住的殿中内室。他對着銅鏡,用濕布擦掉身上、臉上的血污,脫下血衣丢在一起,召來死衛處理掉。
他換了一身幹淨的衣服走到外室,滿殿的宮人沒有絲毫察覺他出去的事。
嬴政擺擺手指,示意他們退遠點。衆宮人散去後,嬴政獨自一人坐在殿外的銅階上。
天階夜色涼如水。
嬴政就着月光,拆開今日剛剛收到的俞也寄來的信。入目是熟悉的俞也字迹,肆意有餘、端正不足。但比起一年前嬴政所見過的她的字,似乎又多了幾分風骨。也不知她是師從何人。
信的開頭寫道:“陛下:見字如面。蘭陵的荷花開得很好,不知道陛下身邊有何景緻……”
嬴政對着信,好像看到了俞也那雙笑起來時會給人以無辜、可愛錯覺的眼睛,眼尾以一個極小的幅度微微向下拉,像小狗。她真心笑的時候,會稍微露出四顆牙,給人以沒心沒肺的錯覺。
不,不是錯覺,她就是沒心沒肺。說好給他寫信,結果一年過去才盼來這麼一封。
嬴政拿着手中她親筆寫就的字迹,似乎感覺到她就近在他眼前,安靜地望着他。
他突然鼻子一酸,眼前霎時模糊。他甚至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直到濕潤的水迹從他眼中落下、濺到手中的信紙上,他才發現自己哭了。
巨大的心酸和悲哀在一瞬間湧上來。就像覆滿堅冰的湖面被戳穿一個洞,湖水止不住地從那個破洞中洶湧而出。
趙姬産子的消息似乎無法打動他半分;可是隻需俞也書信的開頭幾個字,就能在他心中鑿出冒着風的巨大空洞。
他感到自己支撐不住了。他在迅速地破碎,在她的信前沒有絲毫假裝下去的能力。
“俞也,你說,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對我?”
他對着手裡的信喃喃傾訴,明知道這封信不會給他任何回應。可是他一遍遍地問,就好像她真的在他面前一樣。
信靜靜地躺在他手中,不說話。隻是在夜風吹過時,抖出一點簌簌的聲響。
其實,嬴政知道自己這樣很可悲。他對俞也的這份依賴,不是因為他們有多麼深入骨血的羁絆。
隻是因為他孤寂而高高在上的王座旁,他總是裝作無謂、裝作堅強的淡漠假面中,再也沒有可以寄托這份脆弱的第二個人。隻有俞也,見過他的脆弱,卻又能站在他的身邊。
十五歲的嬴政抱緊自己,把腦袋深深埋在自己膝蓋上。他不舍得再讓眼淚弄污了俞也的信,将它舉到膝前,小心翼翼地用額頭貼着那封信,在這溫暖卻寂寥的夏夜中,試圖尋得一點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