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當如此。”
季舒白聲音冷淡,宋瑾隻定定地看着季舒白,看着他潔白的護領,忍不住用粗糙冰涼的手指摸了摸自己的袖口。棉布窄袖,有些地方已經磨破了,跑出來的棉線在袖口形成不規則的毛邊。
宋瑾笑意加濃,問道:“大人可還記得那個遊戲?”
“什麼遊戲?”
“我與柴家小主人的遊戲,按理來說,該我出題了。”
季舒白嗤笑一聲,似是忘記了剛剛的不愉快:“沒想到你還記得這個事情,好啊,難為不到保保,如今改來難為我了。”
宋瑾依舊笑笑:“大人願不願意?”
“你出題。”季舒白放下手中的炮谷,手肘撐着台面,表情認真。
他一直很認真,很認真地往坑裡跳。
宋瑾站起身來,在小天井裡踱着步子,緩緩道:“從前聽人說起這帝王之法,俱在周書洪範。書中有雲,皇建有其極,而論用人者,當用三德。三德乃為權衡之術,沈潛,剛克,高明,柔克。表用循良,柔道理物,而總攬權綱者,與三德亦有合乎。有人疑者,曰政務嚴切,事從寬厚,異施也......若舍剛柔而求正直,不善用三德而雲極建,應當何解?”
季舒白聽的認真,不發一言,直到宋瑾說完才問:“你用周書考我?”
宋瑾道:“若是用詩經來考,豈非小瞧了大人。”
季舒白笑笑:“好,我接題,隻是今日不大方便,本官約了友人,恐怕要下次再答了。”
宋瑾道:“不急,大人不約友人也有公務。如今已是三月,不妨等到四月稍閑的時候,再來回答小人。”
季舒白道:“也好,等本官空閑時候,自到食鼎樓回答你的問題。”
宋瑾又道:“隻怕時日長久,小人又沒有大人的好記性,忘了就麻煩了。大人可否寫下來?”
季舒白道:“這個簡單,你随我來。”
宋瑾跟着季舒白去了那間書房,自水丞裡舀了水幫他研墨,季舒白坐在太師椅上伏案寫字。
書房裡安安靜靜的,宋瑾的心收的緊緊的,研墨的手有些顫抖起來。
等季舒白寫完,擡頭玩笑似的問她:“可要加上本官的花押?”
“能添上自然是好。”
季舒白取了瓷印,沾了印泥,重重一按後,将那張紙遞給宋瑾。
宋瑾将紙托在手心,一面看着上面的文字,一邊慢慢等着墨迹變幹。
字迹工整,筆筆娟秀,像是官家的文書,而不是給宋瑾的一紙記憶。
“大人,”宋瑾忽然發問:“三德者,一曰正直,二曰剛克,三曰柔克。沈潛,剛克,高明,柔克,海大人不受重用,是否朝廷也覺得他過于剛強?”
提起海瑞,季舒白剛剛恢複的面色又暗沉了下去:“朝廷用人,自有其法。”
宋瑾又問:“若以三德分,大人覺得自己屬于哪一類?”
季舒白眯起眼睛反問:“本官倒覺得此事應當問你才好,你覺得我該歸于哪一類?”
宋瑾想了想道:“正直。”
“為何?”
宋瑾道:“中正和平乃為正直,季大人拒絕為小人脫籍,是因為蓄奴本為朝廷所允,大人不能因小人與您相識,便私用權力,助我脫籍,此為中正。小人因脫籍受苦,大人心生憐憫,日日要小人送點心至公廨,免小人更多苦痛,此為善良。善良者自然和平,所以我說大人應當歸于正直。”
季舒白無聲笑笑:“我以為你會恨我。”
“大人,事有對錯,與恨無關。”
季舒白還要問,恰逢小厮進了來:“大人,外頭幾位大人都等着您呢,該走了。”
諸多疑問沒有問出口,季舒白有些遺憾,卻也不得不走。宋瑾利落地将那張紙疊好,揣入懷中告辭離去,直至離開府衙那條街,宋瑾那顆心才終于松了松。
她在大街之上狂奔起來。
三月的風,帶着絲絲暖意,可宋瑾察覺不到一絲溫暖,隻覺得那風穿過棉衣瞬間涼透,幾乎将她的整個身體凍僵。等跑回食鼎樓,她才發現早已淚流滿面,那眼淚被風吹着,在臉上劃出數道淚痕。
宋瑾坐到竈膛底下,從懷裡摸出那張紙來,清楚地看見左下角寫着“萬曆八年三月初五日”,季舒白那漂亮的紅色花押幾乎刺痛她的眼。
她沒敢細看下去,将那張紙塞進火紅的竈膛裡,明火遇着紙,瞬間燃透,紅色的火光照在宋瑾滿是淚痕的臉上。
她知道這場火終将在現實中燃起,而第一個被燒到的将是她自己。
宋瑾對着火光發呆,沒注意到一隻腳沖她肩頭踹來,踹的她人往地上一倒。
“一大早的出去了就不回來,不知道要殺雞啊?午時就要送出去的雞,到現在還活蹦亂跳的,耽誤了時辰你來擔責嘛?什麼東西,給我外頭殺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