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小賣店老闆接過一張綠皮貳圓和一張壹圓紅皮紙币,從窄木窗裡把軟包散花煙遞出去,胳膊撂在窗坎上,探頭打聽道:“聽二毛說他叔前兩天來收你家的雞,賣了六百塊錢,還真不少,你打算過陣子拿這錢去城裡做個啥生意?”
梁淮青撕開軟包的塑料線,不鹹不淡地說:“沒想好,到時候再看。”
“喲,跟你叔我還不說實話。”老闆又使勁把胳膊往前挪,像是離他近了話就更能傳進他的耳朵,眉飛色舞出着主意,“要我說幹啥不如幹個自己會的,你老奶沒病前幹那茶園不好嗎,你不如到城裡自己搞點茶賣賣。”
他話還沒說完,梁淮青仿佛一身還沒長好的疤被他血拉拉的揭開,他手指把軟包捏得癟了下去,擡眼看着他不說話,看得小賣店老闆都不知道自己說錯了啥,一時有點摸不着頭腦。
梁淮青繃了近十年的弦緊得随時在斷裂的邊緣,他壓着自己呼出幾分躁意,不耐煩把身子側過去,“幹不了,選地選苗還要自己找收貨商,哪個不要大價錢幹。”
他說得這些小賣店老闆也聽不懂,但他話裡的意思是沖着他的,倒是聽懂了,尋思着還沒出去就開始擺起譜了。
本來還想着給他出出主意,等梁老太一死,她以前賺那麼多錢都摳門舍不得花出去,不知道哥藏到了哪去,不如多花花心思把屋裡都給翻翻。也懶得說了。
老闆嘀嘀咕咕剛要把頭伸回去,瞧見二毛三兩大步的往這邊來,喊道:“二毛又來蹭淮青的高奢煙了。”
“咱村裡也就淮哥抽得起,這我不得多拿兩根。”
二毛被他打趣也不往心裡去,把梁淮青遞來的煙包口撕大,一下捏出兩根,一根别在耳朵上,一根叼在嘴裡,拿過土窗上的火柴點燃,抽了好一大口。
“你叔還真有意思,幾年沒回來連蔡二妮沒了多少年都不記得了,還能見着淮青就喊元順。”
二毛這一口都沒過上肺,立即咳了出來,他邊咳得胸肺火辣辣的疼,邊往梁淮青那邊瞄了一眼,他的臉色幾乎在聽到的瞬間就變了。
二毛皺着一張臉,嫌棄地夾着煙朝老闆揮了揮,打着馬虎眼,“叔,進去聽你的磁帶去,我和淮哥還有事說。”
“昨兒我去了趟縣裡,正好問了一嘴我叔,現在城裡店鋪租金一年價格都快起飛了,要真想做點生意還不如先去擺個地攤,聽我叔說城關那片的自由市場還行,不過地攤生意這兩年也不好做了。”
二毛斟酌了一下,還是彈了彈煙灰,說:“有會的東西搞起來好一些,不然不交個地攤費時間都光花去跑城管,賺不了幾個大錢。”
但梁淮青有自己的堅持,他走出這個村子不說一下就能闖蕩出自己的一片天,從此把在這村裡遭受的所有苦難都給掩埋忘卻,但誰會終于有了可以選擇的機會,還主動往待了八年地獄般的火坑裡跳。
況且梁老太瀕死,總算要獲得解脫的梁淮青迫切的想要把過去的一切都通通斬斷,任何一個和過往痛苦沾點邊的東西,他都會像個随時會被點燃的炮竹,下意識産生厭煩。
手裡的一根煙沒抽完,梁淮青就給摁滅在土牆裡,果斷道:“不搞那個。”
他沒心情再待下去,走下土坎,一腳将二八單杠的腳撐踢上去。
“找你的兩角錢咋沒拿。”小賣店老闆聽見他自行車輪胎壓在幹地上的聲音,探頭見他要走了,把放在土窗前的貳角硬币拾起來放在手心,伸出去時又特稀罕說:“那小毛孩這兩天都沒看往村口來了,天天恨不得挂你身上跑,怪着了。”
梁淮青走到窗口拿錢的手一頓,他說怎麼感覺像少了點什麼。
這兩天雜貨和家禽都給賣了,也不在東村西村到處跑,他時間是最多的時候,平時整天都盼着他晚上回來的那一陣費盡心思讨好他的那個小孩,卻突然不來了。
“躺在赤腳醫生那呢。”二毛看了一眼身前的梁淮青,想着他馬上都要走了,這孩子是死是活也不幹他事,不怕話傳到王叔耳朵裡,怨他瞎給梁淮青說他才不買。
“好像是啥有病,經常吃不飽整天被打,被吓唬,夜裡又在外面凍着不讓進門,不發高燒才怪了,剛去給我姥拿藥,聽那醫生說,能過去就過去,過不去估計是快不行了。”
小賣店剛唏噓句,“這娃子還真有點可憐,誰買了也至于遭這罪。”看梁淮青光站那不動,把手心的錢又颠了兩下示意。
不過是發個燒,他那時候也整天吃不飽,被打,被罵,被吓唬,不過都是他曾經曆過的事情罷了,沒什麼大不了。
他至今都能想起來自己被打得最嚴重的時候,腿一瘸一拐地發着高燒,還能被梁老太硬逼着在夏天三十多度的茶園裡,曬上大半天。
到他怎麼就那麼嬌弱,都到了能過去就過去的地步。
梁淮青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鬼使神差地說:“不用找,拿兩塊糖。”
“來給你奶拿藥?”
赤腳醫生正捋起胳膊在院裡搗着草藥,看見梁淮青走進來嗯了聲,他把人往堆着瓶瓶罐罐的小屋裡領。
赤腳醫生一邊拿起玻璃櫃上幹淨的報紙,拿個塑料尺撕成正正方方的形狀,一邊利索地在後面的木頭長櫃上拿下幾個白色寫着藥名的塑料瓶,倒在合攏的兩指之間,一個個把裹着層紅黃白色糖衣的藥丸分在撕好的報紙上,包成多個小藥包。
想着梁淮青對梁老太是對得起良心了,這些年對他那樣,明知道沒得治等死就行了,藥也沒給她少拿過一頓。
梁淮青等他分藥的時候,眼睛往藥櫃周圍看了一圈,移到左邊放了一個木凳子的裡屋,發現門闆卸成的床上躺着許聽榆,藥瓶拿個曲折的衣服架子挂在房梁下的繩上,正在輸液。
許聽榆燒得口鼻并用的呼吸,嘴唇泛着病态的紫色,在被寬大外套蓋住露出一條輸液的手臂上,又新添不少青青紫紫的痕迹。
梁淮青視線掃到他額頭蓋着的濕毛巾,放在兜裡的手撥了撥那兩顆糖,本意是買都買了,糖而已,不給許聽榆這種小孩反正扔了也可惜,他也不愛吃,于是三指捏起大白兔奶糖放在了許聽榆的側臉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