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淮青單手扶着門框,站在黃漆木門前提上腳後的皮鞋,催着,“許聽榆,快點出來,開學要遲了。”
許聽榆被梁淮青叫起來沒多大會,困得他直打哈欠,迷迷糊糊拖着藍色小熊雙肩書包,走到了梁淮青面前,腦門貼着他的腿就想舉着胳膊往他身上去。
“不抱。”
前幾天他忙着收完夏茶最後一點尾巴,每天早上喊許聽榆起床他都得磨磨蹭蹭一會,他嫌他動作慢,上樓下樓的來回抱着,都快給他抱成習慣了,現在剛走兩步路就不想自己走了,直往他身上賴。
梁淮青推了下他的後背,把他推開時順手拿過他的空書包,示意着,說:“早飯在桌子上,去拿。”
許聽榆一次賴不成,他揉着眼睛跟陀螺一樣轉去桌邊,踮腳拉下桌邊的紙袋子,又跑去拉他的衣角,還沒把腳尖踮起。
梁淮青哪能不知道他心裡琢磨的那點小九九,心思全花在怎麼跟他賴叽身上,一次不聽,他也不多說什麼,往下看了一眼就把被他扶着的腿往左邊邁了一步。
見許聽榆跟着他的步子走出了門,他轉手把木門鎖上,頭也不回的先下了樓,許聽榆隻能老老實實一階一階跨下樓梯。
張凡凱人都坐上車了,又想起來他剛忘了告訴梁淮青等會的飯局是在哪個包間。
他叼着煙出來,迎面瞧見梁淮青穿着那身他早上費老大勁,才給他拉去西服店挑選的西裝,還有他特意讓理發師給他抓成三七分,兩邊微扣,露出眉眼上大片額頭的頭發,把兩手捧着肉包,慢慢咀嚼的許聽榆抱上了自行車後車座。
他目瞪口呆拿下嘴邊的煙,頭頂的飛機頭都跟着抖了一下,指着他那二八杠嚷嚷着,“不是,你就騎這輛破車送我大侄兒去上學?”
梁淮青剛把腳撐踹上,看眼被他大嗓門吓得肩膀一抖的許聽榆,說:“什麼毛病,這車怎麼了。”
“還我什麼毛病,你自己看看你這身打扮和這車站一塊,合适嗎。”
梁淮青往下打量兩眼,沒覺得車有什麼不合适,要非挑點毛病出來,隻能是這身打扮太過正式。
要不是張凡凱說什麼他找人搭了線,好不容易才和管理局長他老婆的外甥,促成了這次飯局,那邊也表示了有興趣合作投資,想先一塊吃頓飯了解了解,讓他去給詳細介紹一下怎麼做的茶。
隻要談下來,他開春想要的那四五十台半自動化機器就有了着落,那邊不僅能提供往市區外銷的資源,往後隻要有什麼茶葉展覽大小扶持還會優先考慮他們茶園,他也不會一大早跟他瞎跑了一個多小時。
“得。”張凡凱揮揮手,說:“快把你那破車推走,我順路送了,正好送完你直接跟我去飯店。”
“急什麼,飯局不是中午的點。”
梁淮青看着這會還算安定的許聽榆,保不準送去學校,他扭臉一走就得跟葛大爺嘴裡的花嬸娃娃那樣哭起來。
“十點多許聽榆學校就該發完書了。”
張凡凱怎麼聽不出來他是還想在那陪着,啧了聲,正面上還分不清孰輕孰重,他不樂意說:“是人老闆等你,還是你等人老闆,咱們得提前去預備着。”
他把穿着黃色燈芯衣,被梁淮青打扮的跟多花兒似的,埋頭啃包子的許聽榆,夾在胳膊下往停在路邊新換的帕薩特那邊走,說:“來,大侄子,你爹摳門,我開車送你去。”
梁淮青聽他還埋汰起勁了,把自行車鎖回去,拉開後座另一邊的車門坐進去,接過他彈來的煙,抿進嘴裡說:“學校都是教書的老師,哪個這麼瞎講究。”
“嘿,你别不信,甭管老師還是家長,那都是人,現在這世道你看看誰不是見人下菜碟。”
張凡凱打着方向盤,把車開上大道,說:“光知道把你兒子打扮那麼好看有什麼用,要不是我今天給你捯饬成這樣,你就穿你那快八百年的汗衫去,站他旁邊就是舊時候那仆人去送少爺,你看學校裡哪個老師會正眼瞧你。”
“你說說錢也沒給你少發,說出去咱們好歹也是個股東,不行買輛奧拓開開,給你兒子在學校裡撐撐場面,上學你還真以為那地就是個純淨的小花園?裡邊可是個不簡單的小社會,誰家窮誰不受欺負,再說冬天冷了,你每天接送還讓他坐破車後座凍着?”
張凡凱越說越來勁,往靠着後座椅的許聽榆那邊挑着眉,逗他說:“是不,大侄兒。”
他說話一句接一句不帶停的,密集的像蜜蜂嗡嗡在叫,許聽榆沒怎麼聽懂,但他可記着,就是他讓梁淮青在炒茶坊裡片刻不停的幹了那麼久活。
他抱着書包把臉扭到一邊,不願意理他的輕輕哼了一聲。
梁淮青拿過車上的紙給吃完包子的許聽榆擦了下嘴,雖說是他要送許聽榆去上學受教育,但人離了他身邊,他最怕最不放心的還真是張凡凱嘴裡閑不住說的那些。
他認真考慮了會,說:“過一個月我去看看。”
淮城縣小學目前隻有兩所,一所辦在城關南大街的居民樓附近,去那上學的大多是擁有城内戶口,小有家資的孩子,但那位置距離茶園較遠,也不接收特殊孩子。
許聽榆上的這所是近五年才辦的新學校,開在四号碼頭附近,因為學校有特殊扶持項目,城内許多普通家庭和隔了條淮河家裡有條件的鎮上孩子,都會被送到這邊上學。
張凡凱的車堵在距離小學還有七八百米的地方開不進去,許聽榆剛被梁淮青帶下車往街道裡拐,就聞到一股秋季不冷不熱迎面吹來的風,夾帶着淮河水飄來的魚腥味。
他邊走,眼睛邊往連接着淮河,像滑梯一樣的長斜坡下看,穿過右邊一排農家門前自種的黃色大朵菊花,過了三月到七月的淮河禁漁期,綠波蕩漾的淮河肥水上,不少站在木筏上光着膀子撒開漁網的中年人,正打撈的熱火朝天。
“賣魚喽,剛打撈出來的新鮮淮河大鯉魚!”
“豆漿油條,走走看看,孩子家長都愛吃,來看看買買喽。”
自行車後車筐裝着大魚,穿過小巷的幾塊大石闆傳來颠簸起車鈴叮叮聲,和校門口的早餐移動小攤子扇來濃重的油條香味,一同傳到許聽榆的耳邊。
吵吵嚷嚷中還夾帶着一陣不常見的轎車鳴笛聲,驚得眼睛瞟來瞟去,緊抓着兩隻手看得過于專注的許聽榆,一個不留神撞到梁淮青的後腿上。
梁淮青往下看一眼,拉着他的書包帶子躲開一輛自行車,說:“看路,好好走。”
秋季早上八點鐘的太陽,熱得跟夏天沒什麼區别,梁淮青一進了校門,就熱得脫了西服外套,也可能是因為馬上就到了開學儀式的點,學校裡這會人來人往,家長着急的尖銳喊聲,孩子不肯上學的哭鬧聲擠得太多,環境陌生。
這半年跟他待在茶園見得最多也就那幾個人的許聽榆,背着書包走到升旗台就拽着他的褲腿不肯往前走了。
瞥見廣場上又有别的家長帶着孩子,不時往他們這邊看,許聽榆臉頰緊繃的躲在他腿後邊,手指一下一下掐磨着掌心的布料。
梁淮青看着面前兩排四樓高的教學樓,沒辦法,彎腰托舉着他的兩條胳膊給抱了起來,避開樓梯上上下下的人,邁去二樓找他的老師。
“王老師,一年二班的數學書放在哪一邊了?”
二樓辦公室堆滿了各科書籍,老師和家長在擁擠的片大地方走來走去,王春芳踩着高跟鞋匆匆指着角落,“那邊那邊,自己看,都這麼忙,光問我有什麼用。”
她剛說完肩膀後邊就被人拍了下,一個穿着樸素的年輕婦女,臉上擠滿笑容,問:“你好啊王老師,我們是一年三班的學生,您看我家孩子位置坐哪,教室随便坐嗎?”
她眼睛把她從頭到尾打量一遍,就不耐煩的擺着手,态度嚴肅,說:“随便坐随便坐,後邊再排,辦公室不讓家長進啊,有事教室等着說去。”
“王老師,有學生家長找你,你看看。”
王春芳剛坐回辦公位置緩着走疼的腳踝,就聽見這聲,她尖着嗓子說:“都說了辦公室不讓進……”
她一擡頭看見個西裝革履的高個年輕男人,愣了下神,問:“你找誰?”
梁淮青熱得把西裝外套搭在白襯衣挽起袖口的胳膊上,領着許聽榆到了她的位置邊,對他的班主任客氣,說:“我是許聽榆的家長,有事想麻煩一下老師。”
王春芳眼睛定在他那張眉目分明的臉上,她在這學校當了五年老師,也很少見能長這麼年輕周正的家長。
她把頭發挽到耳後,眉開眼笑的站起來,伸手沖他握着,說:“許聽榆家長,你好你好,不麻煩不麻煩,是找不到座了?我這就帶你們去教室看看。”
梁淮青單手和她握了下,說:“不是,是我中午要晚來一會接他,怕他發完書沒地去,麻煩老師帶他來辦公室待一會。”
“談生意是吧。”王春芳看他這身打扮一下就猜到了,緊緊握着他的手,笑得更開了,“不麻煩,一點都不麻煩,這都是當老師的職責。”
許聽榆站在梁淮青的腿邊,眼睛往上盯着他倆握着還沒松開的手,手指往上牽着梁淮青垂在身側的食指,往下拽了拽,表示他要出去。
梁淮青低頭看他一眼,往後收了下握着的手。
王春芳立即回神松開,看他們要走了,她站起來說:“能找到教室嗎?我送你們去吧。”
“不用,能找到。”
許聽榆見他都走到辦公室門口了,還回頭和她說話,使勁往前扯着他的衣服,梁淮青任由他拉着,下了樓梯往一樓找到了他的教室,往下撇還能看見他氣鼓鼓的臉頰。
他沒管他這陣莫名的情緒,把他領到中間一排空位置上坐着,書包剛給放到課桌上,前桌一位婦女,見都是媽媽來送孩子上學的班級裡隻有他一個男人,沒忍住好奇的搭話。
“這麼年輕就生孩子了,孩子媽媽怎麼不來送?”她說着推了下兒子的後背,“來,叫叔叔。”
梁淮青象征性點了下頭,覺出了不對,他往班裡聽了兩耳朵,問:“這不是特殊小孩的手語班?”
“什麼手語班。”她笑笑說:“這不是請老師吃飯托的關系,說是進這個班學費一個學期一百能給免了,能有幾個真的,要真教就學學呗,不耽誤,你家也是這麼來的吧。”
梁淮青沒再接話,但逐漸擰起的眉頭,讓他對學校以及這個環境不再那麼放心。
他沒有上學方面的閱曆,也不知道該給許聽榆囑咐些什麼,但走前,他看着有些不安的許聽榆,說:“不要怕,有人欺負你就打回去,老師對你不好也和我說。”
許聽榆有底氣的點點頭,但那點底氣一看見他轉身要走,立即煙消雲散,他跳下凳子背着書包就要跟着他走。
“不跟我,你在這聽老師的安排,我中午就來接你。”
許聽榆眼淚瞬間湧了出來,拿手指着周圍都陪在孩子身邊的家長,想讓他也在這,但他眨下一大滴眼淚,仰頭看見的是梁淮青那撐在課桌,彎身看着他沒有任何商量餘地的眼睛,隻能聽話,悶聲點了下頭。
梁淮青覺得自己越來越和張凡凱整天胡侃的老父親差不了多少,一會覺得從葛大爺那回來以後,隻要沒看見他在旁邊就開始着急,白天都不怎麼願意往做飯大姐那待,走哪跟哪,黏他黏的有點太厲害的許聽榆,想讓他分開點。
一會又看着他小聲吸着鼻子,埋臉拿手背胡亂蹭着眼淚的模樣,心裡不是滋味。
他翻出錢夾,掏出五塊錢塞他小兜裡,說:“學校裡有小賣店,想吃什麼自己去買。”
許聽榆一看見他的背影轉身消失在教室門口就再也憋不住了,胳膊趴在桌上,眼淚跟珠子一樣無聲的往下掉。
剛和他們搭話的阿姨瞧見了,拍拍她不停把課桌晃得砰砰響的兒子肩膀,說:“看看弟弟在幹什麼,是不是弟弟哭了,聰聰是大哥哥要不要和弟弟一起玩。”
聰聰幹什麼都一驚一乍,聽見他媽媽的聲音,立即跟猴子一樣轉過頭,去盯許聽榆溜圓的眼睛,看着他鼻尖哭得紅紅的,像隻聳動的兔子,本來從不主動和别的小孩搭話,這時也動了和他一起玩的心思。
但他在家裡橫行霸道慣了,那些經過他手的玩具無不被他砸壞,他站在課桌邊伸手就去拽許聽榆的手,要把他從凳子上拽下來玩去。
許聽榆被他鋒利的指甲和猛得往前一拽的力道拉疼了,他使勁把手掙開,趴回桌上把臉扭到一邊去,不想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