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相璟卻是不管安國公作何感想,拱手行禮便告辭離去。
他之所以緘默,一來其實是因為他深知昭明帝對安國公府的看重,不能輕易撼動;二來近些年聖心愈發難以揣摩。
去年,聖上交還審刑院的權力,旋又命太子坐鎮其間,兼任捧日左兩廂都指揮使。而今年,聖上突然大力提拔了幾位新貴入中樞,朝中勢力格局變動微妙。兩日前,聖上忽又降旨,令三皇子任吏部左侍郎一職,吏部掌天下官員升遷調動,權力之大,可見一斑。是以,三皇子隐隐有了與太子抗衡之勢。
他不明聖意,加之靖王府刺殺之事餘波未平,審刑院趁機狠狠參了自己一本,而聖上态度暧昧,不置可否。他心中自是警醒,因此在朝堂上愈發謹慎行事,不敢有絲毫疏漏,落入他人彀中。
快行至皇城門時,一位内侍匆匆尋了過來,恭敬行禮:“顧指揮,剛剛您家中來人,說是顧寺卿讓您回家一趟。”
顧寺卿原名顧弘道,為正四品光祿寺卿,是他的父親。光祿寺主掌祭祀、朝會、宴飨酒醴膳羞之事,雖然官階高,但并無多大實權。
顧相璟輕輕颔首,以示知曉。
内侍恭敬退下。
顧相璟并未打算回去,反正隻會鬧得不歡而散。他不改方向,朝宮門走去。
顧相璟走出宮門,回首望去。隻見夜色沉沉,墨染宮闱,飛檐翹角盡掩于暗幕之下。夏夜之風,本應攜燥熱不羁,而今卻靜默異常,仿若懾于這幽暗靜寂,深斂氣息。
天幕低垂,星月遁隐,皇宮愈顯幽深詭秘,猶如巨獸蟄伏,伺機而噬。
顧相璟久久凝視着,忽然,他果決轉身,步履堅定地朝着玄甲司的方向走去。
就像他們所說的,自己就是聖上手中的一把劍,聖上之意,便是劍尖所指。聖上無意,便靜聽天命。
劍,生來便為鋒芒,不需理解,不需溫情,隻需畏懼,隻需斬殺。
這樣一把利劍,又有誰會靠近,誰會喜歡?
以他人生,做一把劍,也未嘗不好。
顧相璟在漆黑的街巷中穿行,身影漸漸隐沒于幽深之中,如一抹孤影,靜靜融入這片沉寂的夜色。
*
舒苒華在玄慎廳已經坐了許久,口供更是翻閱了數遍,但她仿佛被遺忘了般,遲遲不見顧相璟身影。
冬青和娘親該等急了吧,再等一盞茶時間,他再不來,她便先行離開了。
她心中不禁有些焦慮,手中的茶水早已涼透,她輕輕放下茶杯,目光又不自覺地飄向門口。
不料,視線卻不期然地撞上一雙漆黑深邃的眼睛,竟是顧相璟突然出現。
或許未料到此處有人,他并未收斂眼中情緒,滿是孤獨與沉寂,如深潛的暗流,又如荒野孤狼。
他立于門外陰影之下,身形更顯孤寂。
舒苒華一時愣住,隻覺眼前之人竟有幾分……可憐。
顧相璟亦是微微一怔,旋即恢複常态,從陰影走出,步入明亮的玄慎廳内。
不知為何,他的步伐比往常多了一絲急切。
“你為何還在這裡?”顧相璟走到舒苒華近前,腳步不經意地慢了下來。
舒苒華輕輕擡眸:“我還沒跟你說參校口供的結果。”
顧相璟聞言,心中恍然,他本意是想讓她歇息一會,卻非真讓她審視那冗長口供。一抹歉疚之色悄然浮上他的眉宇間:“是我疏忽了,竟記這回事。”
舒苒華知道顧相璟今晚必是事務纏身,哪會計較此事?便道:“無妨,我也沒等多久。”
角落的鐘漏滴答輕響,顧相璟輕輕瞥了一眼,已是戌時三刻。
“口供并無問題,記錄詳實,公正無偏。”舒苒華繼續說道,聲音清脆而有力。
聞言,顧相璟心底的歉意更甚,他略一沉吟,還是将聖上裁決的事宜告訴了她:“方才我進了一趟宮裡,聖上罰徐子瞻杖責三十,閉門思過半年。”
說罷,他細細地觀察着舒苒華的表情,試圖捕捉她細微的情緒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