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應該對這些并不感興趣,舒苒華心想。
他位居高位,日常所接觸應皆非凡品,這些市井小玩意兒對他來說,或許難入法眼。
況且,他看起來淡漠矜貴,似不在意這些繁華俗物,更不欲沾染世俗煙火,一副清心寡欲的姿态。
可惜了,這麼一副好皮囊,又是難得的好人,卻戴了一副冰冷的的面具。
顧相璟目光掠過周遭繁華,又不以為意地移開,目光落在舒苒華身上,見她神态自若,對這滿街的熱鬧與新奇,竟是半分也不動容。
在以往的應酬中,他曾聽人談起家中姊妹,都言她們熱愛此類風物,極喜熱鬧,時常結伴遊于市集。
她應該對這些并不感興趣,顧相璟心想。
步出外城萬勝門,燈火逐漸稀疏,石闆鋪就的街道轉為土路,夜風徐徐拂面,帶來幾分清爽。
一路靜寂無言,習慣了冬青的叽叽喳喳,這般安靜讓舒苒華有些不習慣,她偷偷側目瞧去,卻見顧相璟神色淡然,似是習以為常。
原來他竟還是個悶嘴葫蘆。
又走了一段路,燈火消隐于黑暗中,唯有月色皎潔,如水銀洩地,帶來幾絲清輝。
舒苒華終究不習慣沉默,搜腸刮肚後出聲問道:“李策受傷那日,那罪犯最後可有交代什麼?”
顧相璟聞言,目光微凝,偏頭看向她:“未曾,那晚審刑院便将人提走,次日便死于獄中,不曾透露一字。”
當晚提走,次日便斃命?
舒苒華微微蹙起眉,感覺背後似有蹊跷。
似乎瞧出她的疑惑,顧相璟淡淡道:“他們道是犯人傷重而亡,乃玄甲司之過。”
言罷,他想起審刑院當時的醜惡嘴臉,眼裡閃過一絲譏诮。
當時審刑院傾力将罪責推诿于他身上,更是借機參奏,言玄甲司刑罰過重,提解之時犯人便已皮綻肉開,重傷難治,不過稍作詢問,便已氣息斷絕雲雲。聖上當時神色不明,沉默良久後,才淡淡告誡了一番,審刑院和玄甲司“各挨一闆”,俱未承受雷霆之怒。
靖王遇刺一案,線索雖就此斷絕,但聖上仍命太子繼續追查。
舒苒華聽聞此言,雖不明背後是何樣的湧動暗流,但也不禁心生疑窦:玄甲司素以刑訊手段高明著稱,即使千萬萬剮也不會令犯人即刻斷氣,怎會讓犯人輕易斃命?
她回想起五年前轟動京城的鹽鐵案,玄甲衛執刑之慘烈,至今仍令人心有餘悸。
彼時,由于處刑人數過多,玄甲衛忝以充任劊子手。罪孽深重的犯官被判以淩遲之刑,執刃的便是玄甲衛,三千三百五十六刀後,犯人猶未斷氣,場面之血腥,直叫圍觀者吐得昏天黑地,噩夢連綿。
一時之間,京城聞玄甲司之名,如面索命閻羅,亡魂喪膽。
而那原本熱鬧非凡的菜市口,更是一度無人問津。
舒苒華本欲探問聖上最後如何處置,見他如今好端端地站着,遂按下此念。她斟酌着問道:“你如何打算?”
顧相璟目光一閃,緩緩開口:“聖上已将案子交予太子,命其繼續追查,玄甲司不便過問。”
舒苒華聞言,心中略有所悟,官場水深,她亦不便多問,遂默然不語。
顧相璟其實心中早有計量,隻是不便明說。
于是,二人繼續并肩而行,各懷心事,唯餘足音在夜色中回響。
待走到小院門前,舒苒華讓他稍等片刻,快步取來一瓶金瘡散交予他。
顧相璟接過,入手一片冰涼,他緊攥手中,旋即從袖子抽出二十貫交子,遞給她。
舒苒華瞥見金額,略一思索,又将交子還給他,迎上他不解的視線,她輕聲說道:“那日行診,便是借用了你的藥散,診金我也已收下,這瓶應當還你。”
言罷,她又展顔一笑:“往後,你若還需此藥,付五貫即可。”
舒苒華坦誠相告價錢,倒不怕他因此惱怒。一來,“訛詐”之事,他們心知肚明;二來,他不是這般心胸狹隘之人。
再者,近來玄甲司給自己送了不少診金,也不好再收他那般高價。
顧相璟聞言,眉眼柔和了許多,唇角泛起淡淡的笑意。
隻覺她這般喜愛錢财,卻不願再“訛”自己,顯然是把他當成了自己人。渾然不知,舒苒華也就“訛”過他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