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定起初是微微的畏寒,接着是高熱,像有炭火在五髒六腑裡焚燒,瞬間抽幹了他所有的力氣。劇烈的頭痛如斧鑿錘擊,讓他眼前發黑。咳嗽撕扯着喉嚨和胸腔,每一次都仿佛要把肺咳出來。
很快,他白皙的皮膚上也浮現出那令人恐懼的暗紅疹點,并開始隐隐作痛。他清晰地感受到疫毒在自己體内攻城略地,那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和無處不在的劇痛。
陳弦一根據經驗和無定染病後的提供的體感綜合判斷,開出了一個個新的組合方劑。
這些藥方,有的是為了清熱解毒,有的是為了扶正祛邪,有的則是劍走偏鋒的嘗試。每一碗藥端到無定面前,都可能是解藥,也可能是更猛烈的催命符。
陳弦一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都在微微顫抖。
無定燒得臉頰通紅,眼神都有些渙散,但他依舊掙紮着坐起,接過藥碗,沒有絲毫猶豫,仰頭飲盡。
藥效發作時,有時是劇烈的腹痛如絞,讓他蜷縮在地,冷汗浸透僧衣;有時是徹骨的寒冷,蓋幾層厚被都止不住地顫抖,牙齒咯咯作響;有時是昏天黑地的眩暈和嘔吐,膽汁都吐了出來。
好幾次,藥性相沖或毒性太猛,他直接昏死過去,脈搏微弱得幾乎摸不到,吓得陳弦一面色慘白着拼命施救。
希望一次次燃起,又一次次被殘酷的現實撲滅。無定已經沒有力氣再給陳弦一的藥方提供想法了。秦朝緒見而且如此,有時也會過來幫忙。
有時一副藥下去,熱度似乎退了一點,精神也稍好片刻,陳弦一和無定眼中都迸發出希望的光芒。但往往不到半日,病情就猛烈反撲,甚至比之前更加兇險。
記錄失敗藥方和症狀的紙張越堆越高,無定在病痛和猛藥的反複折磨下日漸消瘦,形銷骨立,眼窩深陷,皮膚因為反複高燒和疹毒失去了光澤。
每當看到無定在短暫的清醒時,那雙依舊清澈、充滿詢問和鼓勵的眼睛,陳弦一便将自己的所有懦弱都被壓了下去。
無定自己,也從未說過一個“不”字,隻是在痛苦稍歇時,虛弱地詢問:“陳大夫,這次…又要麻煩陳大夫了……”
時間在痛苦和煎熬中流逝。徐清宴沒有再來過這個院子。韓退之的情況已不容樂觀,徐清宴怕的是藥即使找到,韓退之的身體也被疫病折磨壞了,不能再用。
屋内陳弦一日夜不休,不知是第幾次嘗試。
這一次,陳弦一與以往一樣,藥煎好後,小心翼翼地喂無定服下。藥湯依舊苦澀難咽。
這一次,沒有劇烈的腹痛和嘔吐,無定昏昏沉沉地睡去。
陳弦一守在他身邊,寸步不離,每隔一刻就探一次脈,摸一次額頭。
而夜,深得可怕。
不知過了多久,陳弦一正靠在牆邊打盹,一陣極其輕微的呻吟驚醒了他。他立刻撲到榻前。隻見無定緩緩睜開了眼睛,雖然依舊疲憊,但眼神裡少了幾分渾濁,多了幾分清明。
“無定……無定師父?”陳弦一的聲音帶着難以置信的顫抖。
無定師父微微動了動幹裂的嘴唇,聲音嘶啞微弱,卻清晰地傳入陳弦一耳中:“陳大夫……身上……好像松快了些……沒那麼……燒得慌了……”
陳弦一渾身一震,猛地伸手去探他的額頭——雖然還有些溫熱,但那種滾燙灼人的感覺确實消退了!他又抓起無定師父枯瘦的手腕,凝神細診。指下的脈搏,雖然依舊細弱,卻比之前多了幾分沉穩的力道,不再是那種雜亂無章、随時會斷的浮亂之象!
“這……這……”巨大的狂喜瞬間淹沒了陳弦一,他幾乎語無倫次,緊緊抓住無定的手,激動得語帶哽咽,“師父!脈象!脈象穩了!熱度……熱度真的在退!這方子……這方子有用了!真的……真的起效了!”
無定也感受到了身體深處那一點點微弱的、卻實實在在的暖意和力量在緩慢回歸。他沒有說話,隻是吃力地轉動眼珠,望向窗外。
破曉的微光,正穿透厚重的雲層,将一絲極其柔和的帶着淡淡暖意的金色,塗抹在窗棂上。那光雖然微弱,卻無比清晰地昭示着,漫長的、令人絕望的黑夜,終于要過去了。
他深深地、長長地吸了一口氣,雖然胸腔裡依舊帶着悶痛,但這似乎是他染病以來,呼吸得最順暢的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