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沉默着的海因茨開口,聲音很低。
“内部已經整個爛掉——不到一百年的時間,這些人就将一個全新的政體作踐得和當年的帝國一樣。”
“如果不是霍爾曼在背後頂着,第二軍連軍饷都發不出。我聽說第一軍和第四軍會定期打劫走私船,或者和黑市販子做交易。他們甚至會給一些有固定背景的黑市船隻保駕護航,從中收取費用。”
“不要說。”
金棕色的眼睛中流露出嚴肅的神情,朗打斷了對方的抱怨。
“不要說出來,海因茨。”
他看着一向同自己合不來的對手——剛進入部隊海因茨就連續在他的手底下迎來了十連慘敗的大滿貫,後來在每年軍演的時候更是恨不得掰掉他的腦袋——語調平靜地告誡:“再這樣口無遮攔,你會惹上麻煩。霍爾曼家族不是萬能的護身符。”
野生動物般的嗅覺已經讓他感知到了某種不祥的征兆,因此在必要場合總是以緘默對抗。
“很奇怪。”
思索着的卡特擡起那雙綠眼睛,聲音低得如同耳語。
“每年的星核能源産量都在遞增,據我所知,今年投入挖掘生産的勞工人數增加到了三千四百萬——他們在诓騙工人簽賣身契的時候,可不講究什麼事故補償,也不講究什麼遇難家屬的撫恤。”
“你看到《利亞姆法案》了,連霍爾曼家族都做不出這種敲骨吸髓的事情,我們還會講究一點生産材料的可持續循環利用。”
這宇宙間數量最多的生産材料是人。
消耗量最大的生産材料也是人。
霍爾曼家族确實存在着投機取巧、大發戰争财的嫌疑,但對方好歹沒有吃絕戶到将簽約工人子女的一生也提前透支出去。
“我不明白這樣龐大的資源流向了何處,它甚至超出了那些高層普通意義上‘中飽私囊’的程度,除了第三軍之外的所有軍團都過得捉襟見肘。”
第三軍差不多快要成為馬普茲科學院的嫡系,甚至占據着人類僅存的吞星級武器天之瓊。
别的部隊餓得撓牆時,第三軍富得流油。
“推行那部法案的人該下地獄。”
金棕色的眼睛看起來如同火焰,朗沒什麼表情,但他繃緊的手臂說明了一切。
“垃圾回收星1917以前可不是垃圾處理場。”
它曾經還有另外一個代号——礦星1917。
雖然聽上去也沒有好到哪裡去,成年人和兒童依然會營養不良并患上塵肺病,還時刻面臨着被異種污染的風險,但彼時它仍舊是一顆有編制的星球,其上的居民也都是懷抱希望的自由人,還遠未淪落到被正常居住星域除名的地步。
直到利亞姆法案生效。
自由的假象被撕毀。
每一位居民都欠下了一生也無法償還的債務。壟斷企業家和聯邦高層相勾結,稱自己的勞工出于自願的原則簽下務工合同,以豐厚的回報作為噱頭,将惡劣到難以生存的環境作為強制輔助手段,卻轉身在條款上大搞欺詐,用巨額的賠償套住那些想以健康和生命給家人掙一份體面生活的人。
等到整顆星球被掘空、再也榨不出任何一點有價值的東西,人們已經欠下了整個人生,甚至可能還要将後代的人生也搭進去。即便一動不動、不吃不喝,那些滞納金和違約金也會以天為單位迅速增長。
法律站在惡意的一邊,蓄意維護奴隸主的利益。
聯邦明面上宣稱禁止任何形式的人口販賣,所以這些勞工又再一次“自願地”被裝進運輸船,送到下一個需要開采的礦區。
以捍衛平等自由為出發點的宣言和條例成為武器,調轉方向,指向了它自己的人民。
“我要廢除它。”
男人沒有撈起餐盤裡的食物,他隻是凝視着自己的叉子。
“無論這項提案的推進多麼困難,我必須要廢除它。”
“兒童不該出生在垃圾堆裡,也不該成為被打上标記的交易物。”
那時他仍心懷希望、無所畏懼。
“人類不是商品。”
“人類在吃飯時總是會走神嗎?”
帶着笑的聲音輕輕喚醒陷入沉思的一方。
卡蘭的指尖碰了碰遞到自己面前卻遲遲未動的叉子,上面還叉着一小塊柔軟的松餅。蓬松的部分澆上了一點蜜漿,看起來又香又有吸引力。
等到那隻金棕色的眼睛回過神來、望向星艦主導者的方向,卡蘭才矜持地示意對方舉得近一點,然後滿懷好奇地吃下那口食物。
死了快一百年的前人類慢慢地分辨咬進嘴裡的漿糊的味道,像是在鑒别這松餅是否像看起來那樣美味。
“不會有問題嗎?”
莫名其妙地,朗感受到一點緊張,他擔心自己做了多餘的事情,于是再一次重複提問。
對方所說的“我與你們的味覺不再互通”是一個太過難以捉摸的概念,他輕微地感到好奇,好奇正常的食物在卡蘭嘗試時會帶來何種感受。
年輕的前任皇帝咽下那淤泥般的東西。
“很新奇的味道,我想它同你所感受到的不太一樣,但是出乎意料地還不錯。”
卡蘭含笑望着忐忑的男人,坦誠而溫和。
“以後你可以告訴我每種食物的口味,這樣我就能夠自行探索其中細微的區别。”
朗看起來松了一口氣,也露出放松的笑意。
“好。”
他認真地回答。
“我會盡量描述得準确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