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需要一隻足夠溫順的”
男人看着一堆令人眼花缭亂的目錄。
“不要貓,要一隻小狗。黑色的就很好,很胖的那種。”
當亞曆克斯開口,這宇宙間大部分東西都會經由各式各樣的人的手,快速送到他的案頭。
而現在,他試圖挑選出一隻胖胖的、真正的狗崽。
不是機械玩具或者AI智能型伴侶,而是會跑會舔會用濕漉漉的小鼻頭拱人的那種。
法赫納小時候,曾經滿含期待地向他祈求一隻小狗作為生日禮物。
但這樣的要求沒有得到滿足。
男人蹲下身,靠着自己的兒子,認真地同對方解釋親曆親為去照顧一個活物意味着怎樣的責任。
他的工作太忙,而對方又太小,實在不适合養這樣一隻需要花費精力的寵物。
他沒把個體的人當人看,到頭來卻反而要闡述生命的重量。
好在他的愛子非常理智,盡管會因為沒有得到想要的禮物而短暫地傷心,但還是會伸出手抱住他。
“做人很累呀,我要是能夠成為一隻小狗就好了。”
對方小大人似的感歎實在是令人發笑,亞曆克斯靜靜地聽着那毫無道理的發言。他不會去質疑一個孩子是否懂得“累”這個概念,小孩子有小孩子的苦惱——交流得不到認同會累,玩太久玩具會累,因為隔一段時間見不到父親,所以覺得父親也會累。
“為什麼想要做小狗?”
他問。
“因為小狗很可愛,圓滾滾的,暖呼呼的,會讓人忍不住抱在懷裡。”
法赫納笑起來,直率地擡頭看着自己的父親。
“亞曆克斯也會忍不住,想要時刻抱着這樣的小狗,然後你就能悄悄地将我放進衣服兜裡随身帶去上班的地方。我會在你的工作服口袋中藏很多很多的球。”
“做人真的很累呀。”
那雙毫無雜質的黑眼睛望過來,發出一點歎息般的感慨。
時隔多年之後,這樣一個請求重新從記憶深處被翻攪上來。
可能是因為之前的斥責太過嚴厲,男人難得陷入一種補償的心态。他想準備一份生日禮物,而法赫納又幾乎不會對他提出要求,于是他向下屬和助手要來一大疊狗崽的檔案。
在此之前他對寵物沒什麼興趣,因此面對長長的圖片列表挑了很久也沒有挑出來。
一些狗忍耐力很強,适合用于藥物實驗。
一些狗嗅覺靈敏,在複雜地形下能夠很好地取代機械進行搜索。
但什麼樣的狗适合一位成年人、适合成為家庭的一員,實在是令人摸不着頭腦。
最終他選擇了看起來胖乎乎的幼崽,影像中的小狗在地上亂爬亂滾,四條腿走得歪歪倒倒,全身都是黑色的,鼻頭和圓潤的眼睛也呈現出單一的黑色,隻有四隻小爪子帶着一點點白毛。
“就它吧。”
亞曆克斯知道那并非一隻名種狗,但以大部分人的審美而言,這樣的幼崽足夠可愛。
他希望法赫納能稍微提起一些精神,原諒他欠缺考慮的發火。或許對方從來不會真正地記恨任何事,然而那些沒什麼精神的表情令他感到擔心。
不知何時起,一種淡淡的憂慮籠罩在他的愛子的眉宇間。
小狗在生日當天準時送到,這小東西正處于一種憋到不行的狀态,二話不說就在亞曆克斯辦公室昂貴的地毯上留下一大灘尿。
行政助理連同清潔機械快速地撤掉這一份罪證,又一秒不停地更換上新的地毯。
男人想了一會,選了個大大的禮盒。
他找來工具給盒子的背面戳了兩個洞,把那隻哼哼唧唧的狗崽放進去,然後試着去給整個盒子打一個禮物綁帶。
他會早一點回去,将這份生日禮物放到一進門就能看見的位置。
而彼時無知無覺的新型人類正在同監判院的另一位高級管理人員談話。
對方的立場與派系更偏向于格魯薩财團,在部分實驗議題上同亞曆克斯存在着極大的分歧。
“你的父親總有他自己的道理。”
那位和藹的老人說。
“每個部門所負責的部分不盡相同,所以我們才能做到分工明确,為企業帶來最大化的利益。”
“我理解。”
青年笑着說。
“但是星艦屬于由我負責的項目之一,我需要更全面的解析數據,以解決它的人格模闆劣化問題。”
“我做不了這樣的主。”
高級管理員隻是搖搖頭,表情依然和藹可親,甚至沖太過直率的一方眨眨眼睛。
“亞曆克斯會發很大的火,你最好還是先和他談一談。”
“我明白了,感謝您的時間。”
年輕人沒有強求,他站起身來,認真地道謝後離開房間。
但是法赫納沒有回到自己的研究組。
他在監判院Ⅱ型實驗基地的走廊上站了一會,緊接着像是做出什麼決定那樣,調頭轉身向着地下更深層的十四區而去。
亞曆克斯幾乎無條件地支持他參與進星艦的研發進度,但是嚴禁他涉足任何人格模闆的調試和同調參數實驗。
給出鑰匙的藍胡子也會強調不要打開最深處的那扇門。
随着步入工作崗位,在逐漸理解到自身與正常人的差異後,新型人類曾經詢問對方,自己之後的那些兄弟姐妹都去了哪裡。
男人面不改色地表示新型人類的項目早已廢棄,他是唯一的一個幸運小孩。
然而他在系統深處翻找到并未來得及完全銷毀的殘餘記錄,人造子宮仍處于運行狀态。
它們持續孕育誕生出新的嬰孩。
卻從沒有人見過這些孩子。
這輩子都不曾違抗過對方命令的新型人類花費半小時下降到沙瓦勒的深處,他換上全套防護服,用複制來的身份卡刷開了第十四區的閘門。
他的父親确實毫無保留,對其他任何人時刻保持着高度提防的戒備态度,卻在遇到他時折戟沉沙,所以連需要生物驗證的身份讀取端都沒能保住。
法赫納差不多有一瞬間被愧疚感和負罪感所淹沒,他為了一些捕風捉影的、模糊的不祥預感,搞出這種會令對方傷心的舉動。但在他以往的人生中,他所獲得的道理都是要做一個很好的、有責任心的人。
所以他确實無法假裝沒有看見對方光屏上的實驗報告标題。
造物主的嚴厲警告被抛之于身後,仿佛某種征兆的重現。
“隻是分别善惡樹上的果子,你不可吃,因為你吃的日子必定死”——成長于伊甸園中的孩子從未見過真正的宇宙,他的世界太小,小到隻夠停留在亞曆克斯的身邊。①
哪怕對方帶着他走過許多顆星球,可他一直注視的依然是千萬人裡唯一的那一個。
下一刻,受造物主所愛的亞當踏出一步,首次打破自己的承諾,去主動摘去那枚有毒的果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