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想要接受更進一步的真正高等教育，他們得自己尋找出路——要麼像個天才那樣憑借難以掩蓋的天分被挑中，要麼舉家移居到中等星，無論哪個都算不上簡單。

朗從來沒有考慮過這些，他喜歡礦星，喜歡原生礦脈粗犷的樣子。

他喜歡同自己的家人待在一處。

而他的父親伸手将五歲大的兒子抱起來，扛在肩頭。

“偷聽的小孩長不高。”

男人的肩膀沒有那麼寬闊，但依舊有力。一旦脫去外套，就能看見清晰的肌肉線條。

常年輾轉奔波的生活令對方的身上有一種隐隐的憂郁，教養良好，身材沒有過分粗壯，卻維持在一個健康的範圍内。這樣矛盾的氣質在第一次見面時，将同樣跑來跑去同各種遺迹舊址打交道的女性探險家迷了個半死。

“我沒有偷聽，是你們坐在客廳聊天。”

理直氣壯的小孩回答，手裡還在玩着父親的頭發。

那是溫柔的深棕色，比亞麻更沉重一些，看起來溫暖又蓬松，偶爾會有一些發梢偷偷翹起來。

而他的母親則是明顯的黑發，長且直，從不會打卷兒。

朗仿佛兩個人的集合體，來自父親的眼睛，來自母親的發色，但發梢卻偷偷藏不住地翹得亂七八糟。

他的兄弟文森則偏向性更重一些，雖然起了個通用語的名字，但文森本人的發色和發質卻完全繼承自母親。

“我想看看新開辟的礦場。”

朗對着自己的父親提要求，全身上下都寫滿了快樂。

“他們說三号礦區也建設完畢了。”

當然，每一個生活在礦星1917的人，除了礦之外還能談論什麼呢？

做過自然環境改造的生活區就那麼大，除此之外的區域内未經過濾的空氣是有害的。就連學校裡的小孩子也能輕易就開采出來的鐵礦說出一二三四五來，那些鐵鏽的純度，如何區分辨别土壤的顔色……一個高等星出身的、雙手不染塵埃的成年人，并不比一群野孩子知道得更多。

等到他的父親真的帶他去看了新區的礦坑，朗被那景象所震撼。

在孩子的觀念中，形容詞大多停留在“大”、“厲害”、“非常大”這樣的層面上。

那是他第一次對區别于“大”的“巨”有了直觀了解。

無邊無際的巨型場地，發紅的土層被完全翻刨起來，階梯形的道路沿着坑體向下延綿，像是一座延伸向地表之下的反向山峰。

機械的運轉聲徹夜不息，它們鑿開一顆未經雕琢的原生态星球，鑿斷那些山脈。

赤紅的土壤就是星球的血液，于挖掘礦車的作業下碎裂崩解，榨出的幾乎是純度最好的細顆粒赤鐵礦，鐵純度達到百分之六十五以上，。

這裡本該是一顆富碩的小行星。

它是宇宙垂落的那滴血淚，所以才擁有着如此野蠻又廣袤的紅。

朗從父親的肩頭滑下去，貼近那土地，在抓起粗糙的泥土時，他将自己整個人貼在地上。

他聽見大地的轟鳴，他聽見沉重的呼吸穿過這顆星星的肺葉，發出長長的、緩慢的歎息。

他的父母都接受過良好的教育，有時彼此間交談的話語顯得晦澀難懂，因此在最開始其實和礦星1917的整體氛圍格格不入。

這裡生活的大多是礦工，文盲率超過星球住民的百分之五十，但那些勞作者會唱一些歌，并且是腔調奇特的歌。

在山川上，在紅色的泥土間，這些沒學過多少通用語的人大笑着将擦汗的毛巾搭在赤膊的肩膀上，唱出荒涼又古怪的曲調。

礦星的人學不會高等星居民拿腔作勢的憂愁和思緒，他們的話語直白又質樸，唱的是最原始的喜與悲，将生命當作呼喊那樣自胸腔中榨幹。

那些河川般奔湧而過的愛恨對一個五歲的孩子來說為時過早。

然而直到朗貼近土地，貼近那滾燙而有力的混雜聲音，塵土因地面的震動而撲在他的臉上，他才第一次聽懂了這顆星球的語言。

他的人生起始于一片鏽紅的泥，起始于綿延千裡的礦脈和幹枯川脊。

而在數十年後，他在自己伴侶的懷抱中低聲述說這一切，述說自己曾經的故鄉——那個與卡姆蘭相距遙遠的、最初的故鄉。

朗握着卡蘭的手，将那冰冷的手指揣在自己的心口。

他想告訴自己的愛人他來自何處，也想讓對方透過描述見一見那回不去的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