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醒你了?”
“我就是來看看你,等會我就回安德烈的休息室。今夜我睡那邊,你好好休息一晚。”
“我沒睡着。”
海因茨悄聲說,在空蕩蕩的房間裡,他們卻像是擔心驚擾什麼一般壓低了聲音交談。
“夜裡冷,你上來。”
“不,我——”
“上來,長官的命令。”
帶着笑的聲音不容拒絕,Ignis的指揮官拍了拍身下的床鋪。
“你總是熱得煩人,快發揮點作用。”
于是蘇萊曼悉悉索索地将外套和所有裝備解除,放在一邊,連帶着繁複的裝飾一起。
那些華美的物件在撞擊時發出細小又清脆的聲響。
當他終于躺上來,感覺到自己的手腕被纏了一圈冰涼的東西。
是之前他随手掰出的那根黃金鎖鍊。
“抓住你,你就是我的了。”
海因茨沒有松開,扯着囚犯的雙手将對方拽得近一點,然後如同肆無忌憚的貓那樣,在寬厚的臂膀間尋找到一處溫暖的位置。
他的聲音如同呓語。
“哪裡都去不了,隻能留在我的身邊。”
“長官。”
小哈默拉的手指沒入對方的金發,目光仍舊望着天花闆的方向。
沉默了一小會後,男人以一種閑聊的口吻開啟對話。
“我白天看了一本書。”
“一本滿紙空話、毫無意義的書。”
他們幾乎不會談論彼此的工作和政務,這是身處不同立場的情侶之間的默契,誰都不會去提。
“思想是毫無價值的,否則這世界上将到處都是行走的黃金。”
“如果碑群系統将它公之于衆,哈默拉會再也無法保持中立的立場。和革命軍利用秘密線路進行的轉播不同,那位卡蘭希望我把它堂而皇之地貼到宇宙樹系統的面前,并且貼得到處都是。”
“我的人民将卷入戰火,我的每一個夜晚都再無法安然入眠,仿佛枕畔懸放着利刃。”
“那就收起來,别發。”
出乎意料,一向正直又道德感過剩的Ignis指揮官回答得很快。
海因茨甚至沒問那是一本怎樣的書。
“你成天擔心的利刃已經夠多了,聯邦算一個,帝國算一個,被你驅離的血脈算一個,阿卡夏的裂隙算一個,我看就連卡特和革命軍都值得算一個。”
這樣的話令蘇萊曼愣了一下,本能地低頭去看自己的伴侶。
然後他就被咬了一口手指。
“你和卡特還有朗他們在鬥什麼法我是看不明白,但我好歹也是霍爾曼家的旁系出身,我有自己的社交雷達。”
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海因茨做出一個戰術性後仰的動作,嫌棄地躲開那隻被自己咬過的手。
“你們身上帶沒帶敵意我還是分得清的。”
“但是無論你做什麼選擇,都并不會意味着它是錯的,蘇萊曼。”
空着的那隻手先是觸碰了一下自己的太陽穴,轉而又貼向對方的臉頰,指腹緩緩地擦過那雙琥珀色眼睛的眼尾。
在見過足夠多的次數後,海因茨學會了對方的手語。
“你得考慮自己的人民、自己的土地。哪怕那是一顆黑市星球。”
“哈默拉有超七千萬的居民,無論是政治立場還是宗教立場都與聯邦截然不同。我們原本應該是兩條永不相交的線,命運卻依然将你送到了我的面前。”
于是房間裡再度安靜下去。
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
直到幾分鐘後,海因茨才在雙方交錯的呼吸聲中重新開口。
“給你說一點我小時候的故事吧。”
他沒有探尋對方和卡蘭他們談了什麼,也沒有刨根究底書本的内容,隻是轉而講述一些别的東西。
這樣的話題确實讓沉默的男人湧起一絲好奇,獸一樣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過來。
“在三兄妹裡,我是年齡最小的那一個。卡特比我的父母更善于照顧小孩,他抱着我的次數比我的母親還要多;艾琳總是欺負我,但是當我吃了虧,她會拎着我直接将肇事者揍得滿地跑。”
到了這個年齡,在提起往事時坦誠又直白的那個依然會有些不好意思,海因茨将自己往被子裡縮了縮。
“霍爾曼家族太富有了——如果不是卡特突然搞出這樣的操作,我們每天花錢花幾輩子也揮霍不完。施耐德連功能性星球都半收購了好幾顆,在分裂初期,聯邦内部亂得不行,還沒有徹底禁止類似的私人收購行為,導緻那些星球直到今天仍被戲稱為霍爾曼家的礦區。”
“所以在來到邊境星之後,我才會感受到落差。”
“不過在那之前,我被笑過一次。”
低聲說着話的人難為情地撇開視線。
“我連小麥的收割過程也弄不清。卡姆蘭十分廣袤,駐軍基地的外沿地帶有一些經過環境改造的合适種植區,屬于當地居民的開墾範圍。”
“普通人是不會購買大型機械的,那些收割下來的谷物要靠日光晾幹——我第一次看見平鋪在一整塊空地上的糧食時非常震驚,問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
攥着袖子的手輕微蜷縮了幾下。
“所有在場的第五軍士兵哄堂大笑。”
“我活到二十多歲,還不如一些小孩子知道的更多。”
可能真的是太過羞恥的記憶,令對方的頸側都泛着淡淡的紅。
被流氓部隊圍在中間的第二軍指導員臉色茫然,看着一群笑得前仰後合的肌肉猛男,根本搞不懂自己說錯了什麼話,那些人邊笑邊伸出手拍一拍他的肩膀,“大少爺”、“不愧是首都星出身的少爺兵”之類的話語聽得他血壓高升。
在一片還算善意的起哄中,隻有朗沒有笑。
金棕色眼睛的男人走近一些,扯過老對頭攥着袖子、強作鎮定的手,然後壓着那隻手貼近地面、貼近黃燦燦的未脫殼去皮的糧食。
“那是我第一次握住一捧糧食。”
海因茨在黑夜中慢慢地說。
“那個煩人精告訴我這種作物的生長過程、收獲流程、如何進一步加工保存,然後讓我去親手摸一摸麥穗本身。”
“它們和我在餐桌上見過的形态完全不同。”
“那也是我第一次親眼看見真正的它們。”
“當人們談論起舊帝國的一切,當我在這個年齡回望曾經,我才發現霍爾曼家早已開始出現問題。但年輕時的我從未試着去理解朗的做法。”
那雙綠色的眼睛閉上,因為蘇萊曼的手指很溫柔地拂過他的耳畔,揉一揉發燙的貓耳朵。
“我們坐在高台之上,手握第二軍将近半個世紀,是财富的代名詞本身。”
“然而霍斯特會離去,霍爾曼這個名字一樣會崩塌。這個宇宙間沒有任何事物能夠永恒不變。”
當蘇萊曼低下頭去親吻他的胸口,海因茨将這頭兇猛的惡獸抱在懷中,任由對方輕輕地咬來咬去。
同卡特說的話不算撒謊,這位野性難馴的伴侶确實很小心,從不會讓他感受到一點點不适和疼痛,仿佛收起獠牙和利爪的溫順狼犬。
“所以我已做好自己的選擇。”
Ignis的指揮官沒有松開自己的手,他輕柔地拍着對方的背脊。
如同年長者安撫更為年輕的戀人一般。
不僅是金烏艦隊曾經的指揮官,他也曾踏上那片土地,聽見羅納德和貝納跑調地放聲高歌;他也曾抓起一把生長在貧瘠土壤上的小麥,然後被麥芒在手指間劃出細細的傷疤。
蘇萊曼如同沉默的石像。
“你不害怕嗎?”
男人最後問。
“選擇一條這樣的道路,一條看不見盡頭的道路,去同那樣龐大的政體相對抗。你的家人,朋友,Ignis駐軍基地……你所愛的一切都有可能毀在前行的過程中。”
“謝謝你來到我的身邊,為我帶來了一片不曾見過的沙漠與銀河。”
海因茨笑了,他将額頭貼着愛人的前額,以手指觸碰着對方的太陽穴,讓自己的心跳與對方重合。
如果語言不足以表述,他便用與心髒相連的身體去訴說。
“我很害怕。因為我開始明白,所有人都将走進這血與泥的塵世,走進由每一位士兵、每一個普通人所組成的人群中——但那不會讓我停下。”
戰争中的愛情遠不足以掩蓋太多毫無征兆的分離所造成的痛苦,到頭來人們就會變得患得患失,想要将愛毀掉。
隻有最勇敢也最莽撞的那一個,才願意像個傻瓜似地一頭紮進去。
“與聯邦以及霍爾曼家族都無關,我會始終遵從自己的内心,走向需要我的邊防線和戰場。”
“正如我以海因茨的身份、也隻是以海因茨的身份,毫不回避地愛上你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