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卡蘭沒有采取拆門戰術。
可能是對之前在戰艦上,皇帝本人徒手卸鋼門的場景心有餘悸,臨近約定的時間,小霍爾曼甚至沒敢鎖自己的休息室。
他就那樣面對敞口的走道,坐在窗邊看書。
等到卡蘭走進來,并且手指禮節性地在門框上敲了兩下,陷入沉思的家主才站起身,自然而然地關閉所有懸浮屏,露出一個微笑。
“您想在這裡聊嗎?”
對方好聲好氣地問。
“坐下吧,我并非來查賬的。”
伴随着電子鎖盤的轉動,房間重歸封閉狀态。
常規情況下随意坐在他人的床上不算什麼禮貌的行為,因此卡蘭選擇在小霍爾曼的對面、桌子的另一側落座。
“我知道你上次列出的數據并非如你自己所說的那般準确,聯邦确實凍結了大量歸屬于霍爾曼家的财産,但還有不小的一部分并不在你個人名下。”
“你花費了十年的時間做準備,留下這樣明顯的漏洞未免太過滑稽。”
很少有事情能夠瞞過甦醒後的星艦主導者。祂閱讀阿卡夏的長軌,如同人類閱讀書籍,那些思想在被挑起興趣的祂面前無所遁形。
然而這些都不是今日談話的重點。
“我無意參與生者的社交圈,也不在乎你們未來的命運,如果不是我的伴侶攪入一樁亟待洗刷的罪名,需要一場徹底的公開審判以擺脫那些莫須有的污水,我甚至不會發起這次邀約。”
“你在看書,一本塔夫塔爾相關的書。是什麼改變了你的主意?”
淺色的眼睛望着那溫文爾雅的男性,全身上下沒有一絲雜色的雪白怪物問。
“關于阿方索·加西亞。”
小霍爾曼愣了一會,才露出苦笑的表情。
“您真的……朗不介意嗎?”
他用手扶着自己的額頭:“您應該知道人類并不喜歡被旁人看穿心思吧?就算他們發現一些小秘密,一般也不會将其宣之于口。”
“知道,但我不在意。”
卡蘭揮揮手,智腦的細小光粒子重新凝聚出懸浮屏。大片的塔夫塔爾礦業集團介紹橫亘在他們之間。
“沒有那樣的法上之法可以約束我。王室文書處大法官廳負責整理并以信件的行事發布令狀,我的話語即是法律一環。而現在,道德于我而言更是無用之物。”
“至于我的伴侶,朗是一個很坦誠的人,他願意對信任的同伴真心以對。你不也是因為這樣的性格,才與他成為了朋友嗎?”
“您真是一位足夠任性的陛下。”
這次卡特幹脆地認了輸。在看清形勢、把握風向放面,霍爾曼家族向來是個中翹楚。
自施耐德時期起,他們就在投資和收購的戰場上無往不利,很難說不是得益于這樣天賦敏銳的嗅覺。
投資革命軍的事情雖然看似荒誕,但未嘗不是現任家主提前預感到風雨欲來的一種體現。
“那麼您想同我談什麼?如果我的思緒在您的面前無所遁形,我想這場談話已經沒有開始的必要,您大可以憑借各種手段向我施壓。”
“那是我時常對我的大臣們做的事。”
卡蘭沒有生氣,隻是平靜地注視着面前的男人。
“但對于我伴侶的友人,我不會這麼做。否則你和他之間的友誼,将産生一道無可彌補的裂痕。”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在底線之外,是什麼改變了你的想法——我更樂于聽你親口說出來。”
“我雖然是一名資本家,但本質上來說我是個人。”
綠色的眼眸同帝王對視,小霍爾曼慢慢地說。
“您大概已經清楚,我帶大了艾琳和海因茨,偶爾還有莎拉——抱歉,有錢人家的通病,這個世界上有太多的花花事物,也有處理不完的工作,所以我們的家長總是要跑來跑去,永遠不會像普通人家的父母那樣定時陪着孩子坐在桌前吃一日三餐。”
“我抱着小海因茨的時間,比他那對愛好自由、旅行與藝術的父母還多。他們會花整整三年的航行期,去偏遠星域看薩克森鲸。那是一種體型龐大的異獸,形态和生活環境與舊地的鲸魚有些類似,每年有着固定的遷徙期,隻在小玫瑰星域邊緣帶的K9-B51星球上得以窺見其蹤迹。”
這是個有些跑題的解說,然而交談的雙方都對慢節奏的對話适應良好。
作為聽衆的卡蘭沒有打斷,也沒有不耐,隻是安安靜靜地傾聽。
因此小霍爾曼的笑容變得不再那麼禮貌又疏遠。
“我親手養大的孩子有那麼多。”
那潭水般的綠眼睛裡漾開溫和的情緒,和Ignis的指揮官不同,這位思慮重于常人的家主眼角帶着一絲難以覺察的細紋。
“在一次訪談裡,阿方索說,他曾摸到一支藥劑管,他觸碰那些文字,然後理解了語言與這個世界的關聯。那是我寫下的标簽,而我最初的所作所為隻是一時興起的無意之舉,我甚至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再想起那個尖牙利齒的小孩。”
“所以我不能拿着那份該被銷毀的東西去摁斷他的脊骨。”
小霍爾曼輕聲說。
“您能夠理解嗎?”
“不是因為阿方索,而是我需要保留下自己身為人類的一部分,來擁抱我所愛着的家人。”
“或許我在生意場上不介意使用惡意的收購手段,去對付那些難纏的對手,畢竟施耐德的一句座右銘便是‘要吃就吃個精光,吃一半剩一半可不算仁慈’;也不介意去和現在的革命軍領袖針鋒相對、撕扯一份利益。”
“但我不應該用一個未成年人在年幼時遭受的事情,去毀了他作為人活下去的可能性。”
男人将那根黑色的手杖支在腿邊,手指輕輕地摸一摸杖頭的部位。
“他說他摸着我的字認識了這個世界,我如果是個鐵石心腸的純粹商人,就應該毫無顧忌地反過來捅出這一刀,壓着革命軍低頭開啟合作。”
“在最初的計劃裡,我确實有過這樣的想法。”
卡特搖搖頭。
“因此身處首都星時,我承諾我可以促成你們與革命軍的多次會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