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着竹筒裡的水,她一邊飛快咽下白糕,一邊打量着他的背影,思緒轉動。
此人與她年齡相仿,相貌俊美、身形修長。身上行頭看着樣式樸素,可衣料闆正、走線細密、剪裁精巧,并非尋常。
方才靠近時,又隐約在他指尖看見墨迹,身上也嗅到一股淡淡的熏香——若沒記錯,應當是降真香。
降真香身價高昂,非達官顯貴輕易不可得。
陳茂良曾花大價錢尋了幾錢,也舍不得自用,隻給她看過兩眼便小心收了起來,足見其珍貴。
如此想來,眼前之人多半是個出生書香門第的公子,家境富庶卻不張揚。
獨自一人跑到荒郊野嶺的破廟裡,多半是學了文人雅士之風,遊樂山水、尋訪古迹。
隻可惜……
她低下頭,看着身上這件布滿血迹與刀口的寬大外袍。
數日前,她從遊船逃到岸邊,渾身都已濕透。别無他法,隻能從橫死在富春江邊的小厮身上扒下外衫,聊以取暖蔽體。
沒想到,當日的權宜之計,竟成了眼下的催命符。
此時此刻,比起什麼山中古迹,他恐怕更想知道她這一身血衣的來曆。
可他們力量懸殊,眼下也已錯過逃跑的時機。就算勉力逃出寺廟,隻會令他疑窦更甚,說不定立馬下山報官……
宋雲謠緊咬下唇,心底一下下敲起鼓。
思忖間,男人先一步開了口。
“姑娘興許不記得了,兩天前在平溪渡口,你我便見過。”
平溪渡口?
宋雲謠一愣,卻見他指了指她披在肩上的布。
她立時反應過來,漲紅了臉,飛快扯下那塊麻布,起身要給他,“抱歉,是我不該偷拿……”
他卻并未收下,隻道,“一塊布而已,言重了。若能幫上忙,倒也物盡其用。”
說完,他很快移開視線,神情有些尴尬。
她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赤足踩在地上,雙腳紅腫,腳背布滿血口和髒污。
宋雲謠頓覺尴尬,腳趾蜷縮,試圖将雙腳藏進衣袍中。
手足無措之際,那人從身側包袱裡翻出一件幹淨的棉綢短衫,刀在衣擺割開口子,撕下兩塊布條,連同袍子一起遞給她。
“沒穿過的。”他低聲說。
她微微詫異,不禁暗中打量,卻見他偏頭看向一邊,面上平靜無波,細看卻有幾分不忍。
宋雲謠心中一動。
她差點忘了,這般年紀的富家公子,最不缺憐香惜玉的本事。
心念電轉,她故作為難,躊躇片刻才伸手接過短衫,在他對面坐下。
隔着一簇篝火,她披上短衫,慢慢用棉布纏住受傷的腳。沒過一會兒,低頭抽噎起來。
“可是遇到什麼事了?為何你一人在山中?”
對面果然關切詢問起來,宋雲謠擡袖拭淚,哽咽開口。
“這位公子有所不知,我本不是平溪人士,隻是前幾日同家裡人回鄉省親,偶然路過此地……”
她将臉埋進袖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誰知路上遇到山匪……隻剩我一個……”
“節哀。”那人聲音霎時肅然,追問道,“恕我唐突,敢問姑娘家在何處,又要到哪兒省親?”
她編了個姓氏,含糊其辭,“我姓蘇,家在杭州,去福建省親。”
“福建……”那人沉吟兩句,斟酌道,“蘇姑娘可還記得,是在何處遇到的山匪?匪徒又有幾人?什麼樣貌?”
她做出回憶的模樣,磕磕絆絆地描述。
“我不知道……我睡了許久,醒來就遇到山匪,約莫四五個,各個拿着刀,将馬車攔下後就開始砍殺……那天是晚上,雨很大,全是血……”
胡亂說了一堆兇險的場面,不知為何,她眼前莫名浮現起兩張臃腫青白、猙獰可怖的臉,聲音忽然卡住。
她張了張口,半晌才找到聲音。
“……他想碰我,掐我的喉嚨,罵我是個婊子,還罵了别的,我喘不過氣,沒聽清……”
她臉上的神情消失了,望着搖曳的火光喃喃道。
“……地上全是屍體,全死了,隻剩我一個。”
室内一時寂然。
“抱歉。”他神情複雜,幾分懊惱、幾分歉疚。
宋雲謠輕輕搖頭,不再回應。
在她痛苦而沉默的姿态下,他隻能将滿腹疑問都咽下。
“鄙姓沈,蘇姑娘叫我沈三便是。”他聲音輕柔,唯恐将她吓到。
“夜裡山路難行,又下着雨,恐怕隻能在此将就一夜。若蘇姑娘信得過我,待明日雨停,我便送你下山報官。”
他鄭重道:“蘇姑娘放心,官府定會給你一個交代。”
宋雲謠垂頭不語,藏在袖中的手輕輕一顫。
說完,他往火堆裡添了幾根幹柴,又起身抱了一團幹草,徑直走到寺廟門前,背對她坐下。
宋雲謠雙臂抱膝,看着他的背影,臉上的柔弱與悲戚消失,隻剩冷冷的警惕與審視。
等了許久,那沈三仍坐在門口,沒有回來的意思。她力竭地閉眼,手伸進領口,握住那隻熟悉的舊香囊。
這一夜,她騙過去了。
明天,她又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