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酉末,天色漸暗,林府四處燃起燈。
庭院中安置了素色花卉盆栽,檐下懸挂着苎麻布幔,就連路上仆役也着素衣,一派肅穆莊重。
沈不器記得,大齊有律,特許武官不必丁憂,隻要莫做出添丁嫁娶、設宴吃酒等出格之事,朝廷并不追究。
可舅母向來周密小心、治家嚴謹,是個事事求全的性子,即便嫁到武人家中,也斷不會叫自己落人口實。
思忖間,沈不器發現腳下路并非往膳廳去,了然道:“舅舅舅母在祠堂等我?”
林錦程歎了口氣,“可不,我娘非讓先來給祖母上香。我說你奔波一路,吃完再來不是一樣?她直罵我榆木腦袋!”
沈不器失笑:“還是舅母思慮周全。有親長如此,是晚輩的幸事。”
當初他打着守孝旗号來紹興避禍,如今再回故地,總得把姿态做全——浙江巡按的位置,可比一個翰林編修引人注目多了。
林錦程擺擺手:“要說心眼子,這林家誰也比不過她。”
沈不器贊同,“舅母若是入仕為官,說不定比你我還要如魚得水。”
“你可是她心尖尖上的好後生,我就算咯。”林錦程手一抖,展開折扇,姿态散漫。
“都不必提什麼仕途經濟,單說我的婚事,就足夠她訓我三天三夜不帶停的。”
說着,他朝沈不器擠擠眼睛,“三郎如今前程大好,恐怕家中門檻都被媒人踏平了吧。”
沈不器搖搖頭,無奈道:“四哥别打趣我了。”
提起婚事,沈不器也不免頭疼。
他今年十九,虛歲也算是弱冠,至今仍未議親。
當初老師過世,他守孝三年;後來入仕為官,家中剛張羅起議婚,他又卷入立儲之争,隻能暫且擱置婚事。
一連耽擱幾年,如今他年紀剛好,卻擔上了巡按浙江的重任,能不能全身而退都是兩說,家中自然也歇了心思。
婚事一拖再拖,他無甚所謂,可沈母難免着急。
他還未離京上任時,林夫人日日奔波在外,幾乎把京郊的寺廟道觀都跑遍了,四處為他尋大師、算八字,生怕他是個婚姻坎坷的命。
好在諸位大師都給面子,一個二個算出來,都說令郎将來必定夫妻恩愛、鹣鲽情深,是世間難得的良緣,急不得。
隻是私心而論,對成婚生子一事,沈不器心中并無多少熱忱。
“我可聽說,”林錦程壓低聲音,“你這婚事讓姑母也急個不行。前些日子,還托我娘找人去祖墳上看看呢。”
沈不器一愣,霎時哭笑不得,“那可看出什麼名堂了?”
“自然萬事大吉。要我說,最不必憂心婚事的就是你了!你這相貌氣度、這前程仕途,打着燈籠都難找呢。”
說着,林錦程輕輕歎了口氣,有感道,“這婚姻之事,男子拖一拖倒也無妨,可對女子而言,就苛刻許多了……”
沈不器聞言一愣,恍然想起林家還有位表妹,林含姝。
去年見時,她還是孩子模樣,可想來如今也快十六,比他胞妹沈若儀還大兩歲。
若儀年紀尚小,母親就已朝他打聽過身邊的年輕才俊,更莫說林含姝,孝期一耽擱,恐怕将來更不好打算。
隻是這話林錦程能說,他這個外家哥哥,卻不便開口。
沈不器沒有接話,而林錦程也自覺失言,忙打住了話頭。二人加快腳步,繞過抄手遊廊,一路往宅院東邊去,終于到了祠堂。
舅舅舅母早已等候多時,遠遠瞧見沈不器,忙快步上前。
沈不器剛要拜見,林承宗兩隻大手一撈,親熱地搭在他肩上,将他細細端詳一番,感歎道:“這才幾日不見,又長高了不少吧。”
“瞧你舅舅,還當你小孩兒模樣呢。”鄭夫人嗔怪一聲,關切道,“一路累了吧,也是怪我,這一口茶都沒來得及喝,就把你叫到這了。”
沈不器躬身行禮,懇切道:“舅舅舅母一番苦心,三郎感念不及,怎敢怪罪?倒是這一路耽擱,叫二位長輩久等了。”
聞言,鄭夫人臉上笑意更甚。寒暄兩句,一行人進了祠堂,紛紛斂了神情,為林老夫人上了三炷香。
上過香,衆人方才往膳廳走去。林家人丁興旺,可他此行來得匆忙,幾個表哥都有公務纏身,未能趕回家;又念及孝期,便隻設了場家宴,排場并不鋪張。
席上賓主盡歡、說笑不斷。家宴後,女眷們各自回内宅休息,沈不器則随舅舅、表哥去了前院。
方在書房坐下,隻見舅舅神色一沉,正色問道:“三郎,你同我說清楚,浙江巡按的差事,怎麼就落到你身上了!”
沈不器心歎一聲,果然。
舅舅的反應早在沈不器意料之中,或者說,但凡略通官場之人,隻怕都要問句,憑什麼是他沈不器?
巡按不過七品,因其代皇帝巡視地方、糾察百官之責,事權頗重。若是尋常官員得封巡按,自然是平步青雲、前程大好。
可沈不器入仕不過三年,去年孝期結束後,方才從翰林院調任都察院,滿打滿算上任也才半年,浙江巡按的位置,怎會交給他呢?
沈不器放下茶盞,待硯山悄然退出書房、關上房門,才終于開口。
“舅舅,此事亦在我意料之外。”
林錦程也收了玩笑模樣,眉心微蹙,“我怎麼聽說,原本聖上都已下旨,準備指派薛開壽做巡按?”
“确切來說,還未下旨。”沈不器靜靜道,“内閣本已拟好诏書,隻等聖上批驗,薛大人便能走馬上任。可呈送票拟的前日,薛大人忽然昏死在家中,這事兒便擱置了。”
他一頓,“據太醫所說,薛大人口眼歪斜、行動不能,是卒中之症。”
林錦程訝然,“這時機,未免太好了。”
“若我沒記錯,那薛大人已近古稀之年?”林承宗皺眉,“若是意外,倒也說得過去。”
沈不器停頓半晌,“薛大人之前,還有一位人選。”
林承宗一驚,“誰?也無緣無故沒了?怎麼都沒聽到消息?”
沈不器搖搖頭,面色沉重。
“是都察院的張卉大人。縱容族親魚肉鄉裡、強奪田地還鬧出人命的事被人翻了出來,聖上念及舊情,叫他自請罷官歸鄉,故沒有鬧大。”
聞言,林家父子對視一眼,眼中無不悚然。
“浙江巡按……”林承宗靠在椅背上,閉了閉眼,“三郎,這哪是什麼青雲梯,分明是道催命符啊……”
青焰幫如今名聲大噪,各地賊匪流寇紛紛效法,鬧成這樣,無論王攀之死真相如何,當初蓋棺定論的人,恐怕都難逃責罰。
更莫說巡按監察百官,這一查,還不知浙江多少髒污要被翻出來。
這巡按的位置有多要緊,衆人心知肚明。
林錦程眉心緊皺,聲音冷肅,“我原以為難處是在查案,卻沒想到,單是調職任命這一關,就生出這麼多事端。”
沈不器淡淡道:“道出于天,事在于人。若想掩蓋什麼,選對了人,自然事半功倍。隻可惜,他們太高估自己、太低估朝廷。”
“這是何意?”
“内閣拟定的幾位大臣接連出事,聖上幹脆跳過閣臣,密見了幾位親王,叫他們各自推舉人選。”
話剛出口,仿佛平地一聲雷,屋中霎時一靜。
衆人皆知,自去歲廢太子離世後,皇帝大病一場,而後便鮮少上朝,反倒将三個兒子召回京中,各自安排了差事,同内閣協理朝政。
林錦程眼中閃過幾分錯愕,口比心快,“聖上這是疑心……”
“君心難測。”沈不器輕輕打斷他的話。
林錦程當即反應過來,讪讪吞下了話,思忖片刻,又低聲問道:“最後調任你過來,是六皇子的手筆?”
“六皇子?”林承宗一愣,疑惑道,“那位早早出宮立府的景王殿下?你怎會與他扯上關系?”
沈不器停頓片刻,垂眸道:“老師任翰林學士時,曾在文華殿為景王殿下做仕講官。”
林承宗怔住,喃喃道:“李昌唯……”
“殿下對老師很是敬重,二人雖有身份之别,私下卻以師生之禮相待,我與殿下,也算半個同窗。”
沉吟半晌,林承宗重重擱下茶盞,神情凝重。
“所以,是景王推舉了你?”
“十三省中有五省巡按空缺,每位親王都寫了六七人,我不過名列其中。”
他說出另外幾人名字,資曆、官身都遠高于他,無一例外。
“呵。”林承宗冷哼一聲,面色沉沉,“景王既然知道什麼人合适,又為何将你的名字寫了進去?”
他輕描淡寫道:“無論殿下寫了誰,最後定奪的,都是皇上。”
“别給我兜圈子!我隻問你,景王為何要寫你的名字!”
林承宗猛地一拍桌子,厲聲叱喝。
沈不器抿抿唇,“因當初廢太子之故,景王被聖上冷落多年,朝中并無可信可用之人。想來是念及多年情誼,景王對我又有幾分賞識,才将我推舉上去。”
“若他當真賞識你、顧及與你的情誼,又怎會将你往火坑裡推?”林承宗一語點破。
沈不器沉默半晌,終于承認。
“是景王前來與我商讨推舉之人時,我毛遂自薦了一番。”
屋中立時一靜,而後隻聽一聲脆響,林承宗竟砸了手邊的茶盞,蹭地站起。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林承宗氣得滿臉通紅、青筋暴起,“浙江這灘渾水,别人避之不及,你還敢主動往上湊!”
沈不器垂首不語。
見狀,林錦程趕忙上前扶他坐下,勸道:“爹,朝廷調令下了、三郎都上任兩月了,說這些也沒用。”
他一邊為父親順氣,一邊朝沈不器使眼色,“三郎,你快說說,案子查得怎麼樣?可有難處?”
沈不器靜靜答道:“說來不怕舅舅笑話,我上任的前半月天,大小官吏見了不少,卻連案卷都沒碰到。
“衙門裡吞吞吐吐,四處推脫。一問才知,新年時有頑童在臬台衙門外燃爆竹,天幹物燥,火星點着了司房,多年來的案卷付之一炬,什麼蹤迹也沒了。”
此話一出,就連暴怒中的林承宗也不由得一愣。
“這群天殺的忘八……”他冷笑一聲,“頑童在衙門外放爆竹,這種鬼話也說得出口。”
“好在此事幹系重大,京中總有備份。”見舅舅情緒稍穩,沈不器暗中松了口氣,“我托父親去内庫裡走了走關系,謄抄了一份,五日前總算拿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