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可有進展?”林錦程忙問。
沈不器颔首,“若隻看案卷中的證詞與屍檢,那便是天衣無縫。”
他走到書案邊,提筆在紙上寫下“王”“陳”二字。
“去歲八月十五那日,王攀應杭州巨賈陳茂良之邀,前去富春江上泛舟賞月。”
他在兩個字中間畫了一筆。
“陳茂良原是南京人士,在杭州發迹,平素往來江浙兩省,做些漕運生意,是個善鑽營的料子。此番邀約王攀,是為拿下浙江轉運銀礦的生意。”
說話間,林家父子早已圍到身邊,聽得入神。
“那日船上同行的,除卻王攀、陳茂良,還有一位瘦馬,名喚窈兒。”
沈不器筆尖輕移,寫下一個“窈”字。
“還在京中時,我向内監打聽過,那王攀向來好美色,可因為身殘,哪怕底下人獻美,也自覺是旁人有意譏諷嘲笑,從無好臉色。
“陳茂良興許是明白此事,做足了姿态,将家中愛妾主動獻出不說,還提議自己親自劃船,留二人……”
他沒再說下去,林錦程熟稔風月之事,啧啧兩聲,“這等腌臜性子都給摸清了,真不愧生意人。”
沈不器颔首道:“而後便是三人泛舟江上,王攀興盡醉酒,同那女子嬉鬧中失足跌落江中。陳茂良跳江尋人不成,反倒也溺死江中。”
林承宗皺眉,“那個瘦馬呢?”
“那女子一連目睹兩條人命,自不敢聲張,倉皇逃到岸上,在山中躲了數日。直到幾日後被衙門官兵找到,道清當日來龍去脈,而後畏罪自盡,死在獄中。”
“……這就結了?”林錦程遲疑道。
“若隻看呈到京中的案卷,這案子的确結了。”沈不器一頓,“好在機緣巧合下得知了幾個消息,多少有些眉目。”
其中涉及具體案情,他不便細說,隻垂眸提筆,在那“窈”字上畫了個圈。
一時間,三人竟都無話,氣氛凝重。
沉默半晌,沈不器擱下筆,輕笑一聲。
“去歲我在平溪大鬧一場,回京時,父親也斥責我不該蹚浙江這灘渾水。”
他臉上笑意盈盈,全然不見憂心或是懼色。
“如今看來,父親的話還是說早了。”他打趣道,“那時若還是渾水,眼下看來,隻怕比墨汁還要黑了。”
“還笑得出來。”林承宗歎口氣,揉揉眉心,滿臉煩躁,“王攀那厮,就是死了也不清靜。
聽完外甥一番話,他再大的氣也消了。林承宗深深歎了口氣,露出疲态。
“三郎,浙江,你真不該來。”
他低聲道,“浙江這地界,看着水秀山青、物阜民豐,可治下十一府、七十五縣、數萬官吏,背後勢力之千絲萬縷、盤根錯節,絕非你所想的那般簡單。”
他盯着桌上一摞還未看完的拜貼,喃喃道,“行差踏錯半步,便會被人掐住命脈,敲骨吸髓,萬劫不複。”
沈不器心中微動,擡眸,卻見舅舅靠在椅背上,高大壯碩的身子微微佝偻着。這個向來威風凜凜的武将,如今竟顯出幾分老态。
“三郎,舅舅在此地經營半生,處處小心、事事謹慎,今日也不過一個都指揮佥事。”
他諷笑一聲,“三品武官,說出去好聽,還不是靠一條爛命,闖了一次次鬼門關換來的。林家不比沈家,世代簪纓、根深葉茂,若是你在浙江出了事,我怎麼救你?怎麼和你娘交代?”
提起妹妹,林承宗雙眼通紅,聲音沙啞。
“你親外祖母走得早,外祖父又卧病多年,你娘跟在我身邊長大,不知吃了不少苦。好不容易日子好過些,她又非要遠嫁京城,去給兩個兒子的男人做續弦……這些年,我氣過、也怨過,一想起我那麼丁點兒大的小妹,在京城給人當後娘,我心裡就難受啊!”
情至深處,林承宗竟有些哽咽。
“三郎,你從小就是個争氣的。每每想到,你娘身邊還有個你,我心裡也安慰些。你和若儀是你娘心尖尖上的兩塊肉,你萬一出事,對小妹,那無疑是割肉剜心之痛啊!”
“你才來浙江半月,便是這般阻撓重重。莫說查出真相,就算此時全身而退,那群狗雜碎也要咬住你不放了。”
林承宗滿目痛楚,不禁又發問,“這巡按,怎麼能是你呢?”
“舅舅……”沈不器心中五味雜陳。
“唉,不說了,就當我席上吃醉了!”
林承宗擡手使勁揉着眼角,掩飾一般大笑起來,可沈不器明白,眼前這個山一樣高壯的漢子,為了自己、為了母親,竟難過得落下淚來。
沉默半晌,他看向林承宗。
“舅舅,實不相瞞,離京之前,父親就将我拉到祠堂,狠狠抽了一頓。”他苦笑一聲,“這幾月以來,好話、歹話我都聽遍了。”
“您的苦心、爹娘與祖父的苦心,我都明白。我也知道,來浙江一遭,許是我托大了。”
林承宗低頭摳着手上老繭,沒有說話。
沈不器身子前傾,目光懇切。
“去年我在平溪經曆的種種,舅舅都知道。我也走了回鬼門關,可與舅舅上陣殺敵、保家衛國不同,我那趟鬼門關,本不必走。”
他稍一停頓,“她……他們,也不該死。”
“說來不怕舅舅笑話,家世也罷、仕途也罷,這些年,除了老師的死,我确實沒吃過什麼苦頭。旁人客套誇贊幾句,便也當了真,心底多少有些志得意滿、心高氣傲。”
“可生死之間走一遭,我方才明白何為書生治國、紙上意氣,明白自己從前有多愚蠢短視,也明白了當初老師逼我晨耕夜讀、體悟世情的苦心。”
話說到此,沈不器一時覺得心底有千言萬語在噴湧,一時又覺得,不必再多說了。
沈不器思忖良久,一字一句道:
“舅舅,我不願說什麼冠冕堂皇、高風亮節的空話。
“此行艱險重重,我心中早有準備。若當真折在這裡,我不怪任何人,也絕不後悔。”
“更何況如今我已尋到眉目,若不查出真相,我定會抱憾終生。”
林承宗無言良久,擡手搓了搓臉,長歎一聲。
“和你娘一個性子,十頭牛都拉不回來……罷了。”
他站起身,從書案抽屜裡取出一個信封,遞給沈不器。
“這些是我在浙江官場上的故舊,職位有高有低,我都打過招呼。能幫多少不好說,至少不會給你使絆子。”
他語重心長道,“官場無大小,不得用的,宰相來了也白費;得用的,平頭皂吏也能救你一命。”
沈不器站起身,恭恭敬敬接過信封,“謹聽舅舅教誨。”
“行了,别來這套。”他擺擺手,正色道,“此行艱險,你身邊總要有些人手。
“我知道,你爹定給你安排了護衛家丁,可我到底是行伍出身,總歸比他們沈家靠譜……總之,我給你安排了幾人,都是跟了我許多年的親兵,信得過,也曉得規矩,你盡管去用。”
想了想,他又提醒,“還有一件事——同那些老油子打交道,切莫太書生文氣、死闆固執。沈家、林家的臉面和架子,該搬就搬!此時不用,何時用啊?”
林承宗在他身邊坐下,絮絮叨叨講起他的為官之道。
沈不器出生天子近臣之家,許多為官的分寸與規矩,兒時便耳濡目染學會了。可此刻看着舅舅恨不能一股腦将他教會的模樣,他心中滿是動容。
稍許,時近子時,舅母遣人來催他們早些安置。林承宗意猶未盡,在沈不器肩上重重拍了兩下,終于離去。
送别舅舅,沈不器看向今夜出奇沉默的林錦程。
“四哥,有事問我?”
林錦程歎了口氣,“三郎,立儲非小事。”
沈不器一頓,“我明白。”
林錦程忽然提起六皇子時,他就明白,這位表哥瞧着嬉皮笑臉、混不經事,卻是個心有城府、眼光毒辣的。
“你明白個屁你明白。”林錦程沒好氣道。
“今非昔比,景王從前是閑王一個,你同他有些私交也就算了。可如今親王參政,明擺着要從三個皇子裡選儲君,聖上偏偏又選了他舉薦的人任浙江巡按,你猜滿朝文武如今怎麼看你?又怎麼看景王?”
“怎麼看,用眼睛看呗。”沈不器笑笑,“倒是我今日說錯了一點,四哥若是正經走仕途,應當不必舅母差。”
林錦程翻了個白眼,“算咯,你都不急,我操心個什麼勁。”
二人同行一段,各自往住處去,臨别時,沈不器忽然叫住他。
“四哥,那個杭州府的蘇家,還是沒消息麼?”
被他冷不丁一問,林錦程瞌睡都跑了,瞪大眼睛:“你還念着呢!”
沈不器抿唇不語。
“你放心,整個杭州府我都快翻遍了,逮着姓蘇的就問,家中可有位回福建省親路上失蹤的小姐,人家不給我幾拳都算不錯的……”
觑着沈不器神情,他逐漸收起玩笑,正色道,“一點兒消息都沒有。”
“……好,我知道了,多謝四哥。”
見他難掩失落,林錦程安慰道:“你們不過一面之緣,又是那般情形,人家萬一給了假來曆,倒也正常。實在不行,你想想她的模樣,畫幅人像,讓官府張貼出去算了。”
沈不器當即否決:“不妥。”
林錦程聳聳肩,“那我無能為力了。”
說話間,卻見硯山手裡拿着信,小跑過來。
“見過表少爺。”硯山匆匆打了個招呼,将信遞給沈不器,“主子,這是杭州寄來的信。”
沈不器眉心微蹙,飛快拆開信,一目十行看完,雙眼愈發明亮。
“硯山,去備馬。”他将信疊好,匆匆往外走,“四哥,勞你和舅舅舅母說一聲,我公事在身先走一步,改日再來拜見。”
“等等!”林錦程忙喊住他,“什麼公事這麼急?好歹睡一晚再走啊!”
沈不器來不及解釋,快步向外跑去。
王攀案裡那個的瘦馬,有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