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雖不覺自己被戳中痛處,可見慣了沈不器溫文爾雅、萬事皆安的模樣,頭一回見他如此冠冕堂皇、理直氣壯地揭人短,林錦程不由呆愣片刻,而後小心翼翼坐到床邊,打量他的臉色。
他壓低聲音,面露難色,“你這是受什麼刺激了?這官真就那麼難當?那我更不能看書了,可憐見的。”
沈不器瞧他仍是一副耍寶逗趣的模樣,頂在胸前的一口郁氣也洩了,輕歎一聲,“四哥,是我發癔症,你别忘心裡去。”
林錦程自然沒放心上,隻是感歎道:“外頭瞧你,都是千分萬分的光彩,可其中辛酸苦辣,也隻有你自己知道,不容易啊。”
沈不器從床上起身,走到窗邊,隻見江面上煙水空濛,薄霧輕煙缭繞青山之間,驟雨聲聲,叫人無端感到凄寂。
他低聲道:“公務再難,也是職責所在,隻要執問如律、不偏不倚,總不會掉腦袋。大不了辭官歸鄉,做那山村野夫,閑雲野鶴去。”
林錦程有些訝然,一時不知如何回應。
凄凄雨聲中,隻聽他道:“可人命就如這江上流水,一夕逝去,便再也追不回來了。”
“怎麼突然提起……”林錦程問到一半,忽地意識到什麼,聲音一頓。
又到桐江,又是綿延不停的梅雨。
思及去年在平溪經曆的種種,林錦程滿腹的俏皮話也化作一聲長長的歎息。
“斯人已逝,節哀。”他道,“可無論如何,三郎,不要将他們的死咎于自身。這世道,能自救,能有餘力救住至親,已是殊幸。”
沈不器沒回頭,視線追着青山遠處點點白鹭來回旋翔。
“四哥,我并非勉強自己,隻是想不通。”
他語氣淡淡,林錦程卻聽出幾分惘然。
“你可還記得,那日在舅舅書房裡我說的話?”
林錦程點頭,“我記得你說,此行艱險重重,你心中早有準備。哪怕折在這裡,隻要查明真相,也絕不後悔。”
他試探問道,“你如今怎想?”
沈不器轉過身,“我的心意未曾動搖。”
被追殺險些死在刺客刀下,他不曾後怕;府邸被細作探子眼線鑽得無處下腳,他不曾煩躁;伏案桌前焚膏繼晷厘清線索,他也不曾後悔。
可如今那一紙密信,便随意更改巡按任期之制,叫他為皇帝内庫追回私産,将按舉不法、為百姓剜肉割瘡的本職置之其下,他不甘心。
如今半個浙江的官帽都被掀了,吏部裡熱鬧至極,什麼門生故舊、遠親近鄰都冒了出來,指望自己能擠進浙江這空缺的肥差裡。
可浙江各地腐肉未清,稅鬻銀坑的政策仍未叫停,逼得民窮财盡、揭竿而起;都司幾次剿匪,青焰幫仍打着為民除害之旗,實土匪占山之實,恣行威虐。
此等局面下,沈不器手執禦賜欽差寶劍,刀鋒卻要指向那從百姓口中奪食獲得的黃金白銀。
沈不器還未入仕時,向來看不慣張口閉口譏諷朝廷錯處,卻一句可行策論都說不出的酸腐儒生。
可如今自己置身處地,才明白從前多少高談闊論、書生意氣,在現實面前不過笑談。
如今又到桐江,又到頭一次給他當頭棒喝的地方,才發現自己始終在原地打轉。
蘇姑娘若當真仙逝,如今也快一年了。
這一年裡,他當真改變了什麼,扭轉了什麼嗎?
他不知道。
隻是這種種體悟,他一句也不能說出口。
半晌,他也隻能說:“……隻是有些累了。”
林錦程沒有說話。
他雖比沈不器大兩歲,平時也自诩機靈聰敏、腦子轉得飛快,可學識與閱曆之差橫亘在二人之間,他清楚自己無法感同身受,也就不必說些無用的好聽話寬慰人心。
二人就這麼靜靜坐了半晌,直到硯山前來叫他們吃午食,這才各自整理好思緒出門去。
時值正午,下了一夜的雨終于停息片刻,天上厚厚的雲層中也漏出些許微光,難得能照到片刻日光。
衆人幹脆将桌子搬到舢闆上,就着幾碟清粥淡菜,彼此話閑起來。
“哎。”一碗熱粥下肚,馮樂之長長喟歎一聲,“酒量太差,這宿醉過後,還是來碗熱粥最舒坦。”
沈不器笑道:“四哥他堪稱千杯不醉,馮公子能與他喝個來回,酒量哪裡算差?”
馮樂之擺擺手,“沈公子客氣了……你我年紀相當,又聊得來,就别這麼客氣了,你叫我樂之,我喚你三郎,如何?”
沈不器放下筷子,行禮一笑,“這是自然,樂之兄。”
馮樂之瞧他不過拱手作個揖,姿态也能如此灑脫俊逸,不免羨慕。
“待我從靈山回了衢州府城,三郎定要來我家中坐坐,也好叫我那幾個兄弟姐妹瞧瞧,我在外頭結交了這樣的人物,省得他們整日在我面前說嘴。”
沈不器好奇問道:“靈山是何地?樂之兄不直接回衢州府麼?”
林錦程插嘴道:“他每年歸家,都要順道去定陽縣靈山上一座寺廟小住幾日。”
“竟不知樂之還有佛緣?”沈不器微微驚訝。
馮樂之哈哈一笑,“若是佛緣,還真有些。倒不是我和佛祖有緣,是我家中有位大姑姑,與佛祖有緣。”
沈不器了然,“這位長輩如今入了佛門?”
林錦程故作誇張,補充道:“豈止啊!他那位大姑姑可是靈山一帶遠近有名的高僧,在一間叫‘靜雪庵’的廟裡做住持,管着上下不少人呢。”
“哎呀,沒那麼誇張。”馮樂之有些不好意思。
林錦程偏偏最好給人逗趣,故意道,“你客氣什麼?我哪句不是實話?三郎你不知道,這位住持不單佛法高深,醫術更是廣博,還有顆菩薩心腸。
“但凡有女香客前去尋醫看病,他大姑姑不僅給人施針煎藥,還不收診金藥錢,隻要香客病愈後,上一柱香即可。”
聞之,沈不器心中敬意油然而生,認真道:“世上假借佛道之名斂财作惡的人不知凡幾,如這位住持一般樂善好施、力行佛法的,才當真稱得上普度衆生。”
見這位新認識的友人如此稱贊大姑姑,馮樂之自然高興,又有些羞赧,撓着頭道:
“隻是不知為何,聽家裡人說,這一兩年來靜雪庵香火不似往常興旺,去看病問診的也少了。
“我去歲去靈山小住,也察覺幾分異常。隻是大姑姑……住持為人端肅,有些話我也不好直接問。”
林錦程與沈不器對視一眼,林錦程忙出來打圓場道:“興許是靈山風水宜人,百姓病症也就少了呢。”
馮樂之仍欣欣然着,随意點點頭,沒往深處想,順口道:“你們要不随我同去?定陽縣雖是小地方,靈山确實不可多得的風水寶地,山水秀美、景色宜人,不去多可惜。”
他說着說着便來了勁兒,開始盤算起來,“反正咱們此行都是來此遊玩,不如就去那小住幾日。若是喜歡,咱們住一兩個月也無妨,我家中時常往靜雪庵送東西,缺了什麼直接和他們說便是,方便得很。”
沈不器有些猶豫:“可那總歸是尼姑庵,樂之你自小就去,倒還好些,可我們又是男客、又是外客,恐怕……”
馮樂之得意一笑:“你可誤會了,我何時說我住靜雪庵裡頭?那山本就是我馮家祖産,庵堂後山上還蓋有屋舍,我往常都是住那兒,白日裡才會去佛堂轉悠片刻。”
林錦程飛快瞥了沈不器一眼,想起他今晨那副郁郁寡歡的模樣,心說:要是直奔衢州府邸,繼續撲在書案上調查那堆腌臜爛事,指不定把這探花郎磋磨成什麼樣……
于是,不等沈不器答話,他飛快答道,“去啊!樂之如此盛邀,再不去豈不是不給馮家面子,三郎,說定了啊,咱們一塊去。”
年年重複的行程有了兩位友人相伴,馮樂之心滿意足,蹭地起身往屋裡走,邊走邊樂:“我先寫信給大姑姑說一聲,等會兒船靠岸就去寄信!”
沈不器歎了口氣,面露難色,林錦程提壺給他倒了杯茶,低聲勸道:“得了得了,反正你那兩位幕僚先生先一步去了衢州府城,真有什麼公務,叫他們給你送來不就得了。”
沈不器擠出個笑,咬牙切齒道:“四哥,你無事一身輕,倒是說得輕巧哈。”
林錦程輕搖折扇,故作高深道:“此言差矣。”
“我掐指一算,靈山一行,你定有奇遇!”